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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对影成一人

天都旧梦 七月之赫 8528 2024-07-11 19:34

  用过晚膳,天尚未完全黑下来,夕阳还在挣扎着把最后一缕阳光抛向这喧嚣红尘,一弯新月已悄悄挂上天际,犹如红袖半掩的美人,在云端若隐若现。

  沐浴后,云若挥退来汇报云田作息情况的下人,一个人懒懒地躺在院中的竹榻上乘凉。晚风习习,掺着丝丝湿凉的水汽,驱散了白日的熏热与躁意,淡淡的荷香氤氲浮动,安逸美好恍如梦境,直到一阵略显纷沓的脚步声将它打破。

  “这是?”

  看着摆在面前的古琴,原想小憩一会儿的云若暗暗叫苦,面上还装做疑惑不解的样子。

  顾氏挥退小婢,神秘兮兮地对云若道:“女君且瞧瞧,此琴名唤‘号钟’,可是夫人生前钟爱之物,嫁来天夏前从不离身畔的——您觉得如何?”

  如何?

  自然是好的!

  号钟者,桓公之鸣琴也,其声嘹亮,能裂金石,和以牛角,曾助桓公大破敌军。五弦承旧,形观递钟,与时下流行的七弦伏羲氏大为不同。士人论琴乐,常将其与绕梁、绿绮、焦尾并论,甚至更居四者之首,可见其名盛,未曾想如今就这般地摆在她面前。

  大抵富贵之家房内常设琴器,虽多有附庸风雅之嫌,却也说明琴道在大夏极为盛行,更何况云府这样的人家。听顾氏的意思,母亲生前应是极为钟爱琴道,然而她幼时从未见过母亲奏琴,这等名琴更是无缘得见。不止如此,整个云府也寻不到一件半件其它乐器,这号钟还是顾氏从库房最底层翻出来的,着实可惜了它四琴之首的名头。

  见云若不说话,顾氏以为她被挑起了兴致,不由怂恿道:“女君何不试试?”

  云若伸手去抚,哪知弦如刀刃,指腹一痛,已然见血。

  顾氏大惊,一把抓过云若的手,只见一道细长的伤口横贯三根手指。

  “春,快去取药。”顾氏尖叫道。

  片刻,寂春取来药膏,在云若伤口上敷上一层,凉凉的,甚是舒爽,血立即止住了。

  “倒是好药,这便好受许多了。”云若道。

  “这是宫里赐下的活肌雪灵膏,是治伤奇药,还能除疤消痕。只是太少了,每年不过两瓶。郎君征战一生,身上伤口数不胜数,领受这点恩赏自是应该的。”顾氏毫不在意地说道。

  寂春在旁也颇为认同地点头。

  血已止住,伤口也不算深,顾氏本想给她包上布条,可云若说什么也不肯把手指弄成萝卜。顾氏见她小女儿心性,也只好随她。

  再看号钟,弦若银丝,剔透晶莹,泛着幽幽冷光,哪有半点血迹留在上头。

  这琴竟然嗜血!

  号钟乃上古名琴,自周时起便历经沙场,沐腥浴血,渐生灵性。此等灵物,生来便带有很强的戾气,非悍者不能驾驭。云若自是知道这点,可惜她主修武道十年,多是偷懒取巧,于才艺之道,无一擅长,更遑论琴技。因此想要驾驭此琴,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氏怕她放弃,连忙安慰:“女君莫要担心,城东有家天鸣坊,以授琴闻名,京中贵女多有前往受教者。女君尊贵,自是不必亲往,待老奴明日前去请来一位西席教授女君琴技,以女君聪慧,无需多少时日,必然大成。到时管它多少凶戾,定教它雌伏。”

  她说得起劲,哪里知道云若根本没有学琴的打算。还是寂春瞅得云若不耐烦,使力扯她的袖子。顾氏瞧着云若恹恹的神色,闭了嘴,又怕她伤神,扶她到榻上躺下。

  寂春眼色猛递,顾氏遂不甘不愿地捧了号钟离开,边走边嘴里絮絮叨叨,叹这好琴命苦,遇到个不识货的主人,还要蹲回库房边角落灰去。

  远处,一道姣好的身影立在浓密的树荫下,脚下俱是揉碎的残花碎叶,一片狼藉。寂春耳目何等灵敏,早已察觉,但并未做声,心底冷笑。

  都走了,院中终于安静下来。云若伸出手指瞧了下,这会儿早不痛了。又想到母亲那般柔弱之人,竟能驾驭得了这等凶悍之物,真真奇也。可是既然钟爱此物,又为何将其雪藏。如今若不是顾氏将它翻出来,她还不知道母亲竟是琴道高手。可惜要像母亲这般惊才绝艳,她这辈子怕是做不到了。罢了罢了,非是她不尽心,乃是这琴不认她,以后嬷嬷要是还提此事,正好拿这由头堵她的嘴,耳根子得些清静。她懒懒想着,伴着晚风荷香,时光悠冉,真真惬意无比。

  “为何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已求师父好好照顾你,莫要怕。”

  “呜呜,你不要走!”

  “……我有重任在身,容不得一辈子在此混沌度日。阿若你听我说,你也不会在这里太久的……。”

  “什么?”她抬起脸,泪眼迷离中有一丝疑惑。

  “没什么,日后你会知道的,莫哭了。”

  小船渐渐驶进了落日的余辉里,风那么凉,胡乱撩动着从未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让它变得更加凌乱,挡住了远眺的视线。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一抹纤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海岸边,让人仿佛觉得,有一种任你使尽万般方法都难以破除的寂寞,被定格在此,直至永远。

   云若睁开眼,已是半夜,夜风有些凉,她紧了紧身上的披帛。

  前方柳树下一人悄然而立,着一袭黑衣,身量修长,极是俊挺。树影投射在他的脸上,斑斑驳驳,看不清面容。

  没有一丝惊讶,一切仿佛还在梦里,云若瞧着曾经熟悉无比的身影,有些恍惚,又有些紧张。她踢开凑在一旁的木屐,赤着脚朝他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水里,有些虚幻,又带着几分真实。

  一直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余一尺之距,这下,她瞧清楚了。那张熟悉的脸温润如昔,颊边依然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是一种极为清雅的笑容,却又带着强烈的渗透性,和风细雨一般教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彻底浸透酥软。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她仰起头静静瞅着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这个梦就会破碎。

  一声轻叹从他的喉间逸出,犹如宫弦低吟,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眼,指腹下略带凉意的温度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阿若……”

  低低的声音犹如呢喃,搅扰得人心里软成一片。云若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偏僻宁静的小岛,绿草如茵的山坡,落日的余辉洒满起伏涌动的海面,松软的沙滩在晚霞中闪着细密的金光,犹如最最华丽的羊绒毯。

  仿佛想看清楚到底是谁,那弯新月好奇地从云后钻了出来,清辉遍撒,一切仿佛都被笼上了淡淡的霜华。

  他取来木屐,亲自为她穿上,动作熟练,就像练习了无数次一样。

  碰到她脚趾的时候,她故意夹了一下他的手,嘻嘻地笑起来。他愣了一下,直起身子,轻轻捏住她的鼻子:“淘气!”。

  他仔细端详着她,发现她又长高了,身姿袅娜,亭亭玉立;眉眼越发明丽,纵是如此,也难掩与生俱来的妩媚与明澈,犹如皎皎明月一般,清幽与光华同在。

  他眼里有了些热意,将她揽进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后肩,低声道:“回来也好,我们可以常常见面。阿若,你不在我眼前,我总有些担心,怕你过得不好。”

  云若把头搁在他的肩上,手指头玩弄着他垂到肩头的一缕墨发:“这么担心你还走,一年多了也不来看我,是不是我不回京,你这辈子都不来看我了?”说到后来,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埋怨的味道,手指也用力扯着那缕头发。

  头皮一痛,他笑了起来,连忙道:“怎么会,本打算等事情了了就来看你。没想到,你就先回来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对了,为什么这么快回京?”

  说起这个,云若有些生气:“师父嫌我做的饭菜难吃,还嫌我笨,总是学不会她新创的剑招,说看见我就烦。过了及笄日子,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忍着笑意,柔声说道:“师父那脾气你也知道的,别和她计较了。现在回来也行,在府里好生呆着。以前没让你学的一些东西都学起来,对你以后也有好处。”

  学什么东西?

  她立刻后退一步,警惕地瞅着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顾氏放在自己寝房里的那几本琴谱棋谱,诗词歌赋,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指尖上被号钟划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只觉得怀里一空,心里也跟着空落起来,有些不舒服,立即上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仿佛这样心才能落到实地。看她一脸防备的样子,有些好笑。不过一想到她那些狗爬样的字,不由头疼,不知她于琴道可有天赋?心中实在没有把握,最终还是硬下心肠,说道:“过几天我叫人过来教你,这些东西不会很难,莫要担心!”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甚至还有一丝殷殷期盼。云若想抽回手,腕上的力道却又重了几分。

  他这么看重这些东西么?云若瞅着他柔光弥漫的眉眼,心中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学学也无妨。

  “……好吧。”

  他温雅地笑起来,手指有意无意地勾着她腕上的坠子,一下一下,仿佛心尖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云若有些脸红,手也有些发抖,按住了坠子,想把那只手抽回来。突然腕上一紧,有热热的呼吸吹在耳边,酥酥的,痒痒的,云若缩了缩脖子,就听他低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给你时还嫌弃,现在倒看得紧了!”

  她脸红得发烫,偏嘴上硬道:“既成了我的,自然要看紧些才好,难不成送出的物件你还想要回去?”

  他又低低一笑,垂下头来,有些答非所问地道:“可惜你及笄那天我不在,不过你还知道戴着它,总算没枉费我的一番心意。”

  这么说着,他的俊脸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略略移开,故作轻松地拨弄起面前的柳枝,仿佛什么都没说似的。

  云若觉得脸要烧起来了,另一手攥着那颗坠子,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月光愈发显得朦胧,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薄纱,就连风吟树响,蛙鸣虫唱,也有了那么些些悸动的意味。

  仿佛看穿了云若的心思,正当她耐不住羞涩,几欲转身掩面的时候,他温润的声音响起来:“听说阿田回来了。”

  “嗯。”云若急忙应道,一提到弟弟,思绪立刻转了个面,“没结业就跑回来了,这小子越大越不听话!”她轻轻哼了一声,噘嘴抱怨的样子娇俏极了。

  他点了一下她的鼻头,低笑道:“充什么大人,你也才多大?”

  话刚说完,立刻想到了什么,问道:“今天玉亲王世子来过了?”

  “是啊,送阿田回来。”提到萧月,她瞅了他一眼,可能是血缘的关系,他们的眉眼竟有几分相似,只是萧月的脸色白中泛粉,气色比常人要好,并不像阿田说的那样身子骨不行。

  等等,气色比常人要好?

  这不正是一种反常吗?

  突然冒出的想法,竟让她觉得解释起来异常合理。

  “送阿田回来?他们相识?”萧月鲜少回京,阿田居然认识他,倒是有些奇怪。他蹙了蹙眉,有些疑惑,没有发现她走神。

  “嗯?哦,是这样的。”云若回过神来,接着把云田在路上遇险,幸遇萧月搭救的事跟他说了。

  说完,她突地心中一凛,萧月若真有野心,何必做得那么明显,与权臣之子交游,这不是无端引人猜忌么,两宫太后就不会坐视不管。

  随后她又想到了他气血活泛近乎诡异的脸色,是了,一个身子不行的亲王世子早就失去了问鼎帝位的可能,就算他存了那份心思,别人也不会将他当作威胁。宫中那两位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阿田他没事吧?”

  听到他关切的询问,云若停下沉思,道:“没事,只是护卫他的两个侍卫死了,他自己也受了点教训。”

  “那就好。”他放下了心。沉思了一会了,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那一笑,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明明饱含了许多心事,漫无头绪错综复杂,却又难以言表。看着那笑容,她觉得胸口有些发堵,直觉得要为他做点什么,想了想,小心地问道:

  “你……过得还好么?”

  “不好也不坏吧。”

  “怎么个不好不坏法?”

  “很多事与事先想的不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见云若沉默,他又故作轻松道:“这么关心我,是想到我身边来?”

  云若睨了他一眼:“我才不要进那笼子。”

  他握住她的手:“总有一天,我会把笼子拆了,任你来去自如。”

  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云若了解眼前这个人,什么事都往好的说,就怕她担心。她想起云田提到京畿军营招募新兵之事,朝臣当中反对者甚众,这背后自然有申氏的影子。他或许正为此烦恼。

  兵权是申氏最大的倚仗,申氏连续三代都将其牢牢控在手中,他想从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松懈申氏的力量,自然不容易。

  他望着漆黑的天边沉默不语,侧脸的线条此时看起来比从前刚硬一些,多了些许成熟的味道。眼底下有片淡淡的青影,神色间流露出一丝疲色,不细看几乎不会发现。他望向云若,发现她也在望着他,于是他朝她笑了笑。一条柳枝在他和她之间晃晃荡荡,让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笑容。

  云若伸手扯过那条柳枝,一根一根拔着上面的叶子,秀眉蹙起,似乎还在为答应学琴棋书画的事情懊恼:“天都真不是好混的地方,刚回来就学那些烦人的东西,早知这样,不管师父怎么赶我,我都要赖死在那里。哎,怨不得父亲宁愿待在边关,谁叫他也不肯回来。”

  他闻言明显一愣,武将戍守边关,非诏不得回,阿若她不会不知道。那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我她的父亲云措大将军决意遵皇命,用手中兵权牵制申氏?

  他定定地看着云若,看着她羽睫扑闪下明丽妩媚的眸子,看着她因为抱怨而微微撅起来的小嘴,眼里渐渐有光彩聚拢,亮如星辰。

  “谢谢你,阿若,谢谢!”他道。得此一诺,申氏即便手握天丰大营,也不敢出现任何异动。

  云若瞅了他一眼,拿起拔得光秃秃的枝条去戳他的脸。他瞧着这孩子气的动作,不知怎地,心里一酸,愧意上涌。突然转过身,背朝着她。又过了片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转身。”

  云若不解,但还是甩了柳枝,依言转过身去。正想回头看他,耳边一声低喝:“不要回头。”

  云若听从了他的话,没有动,随后背部传来一阵温热,他从后面环住了她。

  这个动作比正面相拥还要亲密,她的脸又烧起来了,心怦怦跳得飞快,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但立刻被身后的人牢牢箍住。温热紧紧包裹住了全身,头顶传来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月华笼在两人身上,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一个人。

  风渐渐大起来,湿气更加深重。

  突然,一道细微的铃声遥遥传来,时断时续,转眼又被风吹万籁之声湮没。

  云若敏锐地捕捉到不同寻常之处,心下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只觉得他紧了紧手臂,又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得回去了。”

  看样子有急事发生,她不能询问太多,只能抓紧他的手臂,低声道:“小心。”

  “嗯。”他按住她的手,犹疑了一下,道:“萧月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你莫要离他太近。”

  她还来不及回应,背后一凉,他抽身离开。如兔起鹘落,一纵一跃间,修长的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当中。

  月华如水,广袖当风。

  “我该如何帮你,阿陌?”

  良久,溶液沙哑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启禀小主,宫里的情况已大致查清,刺客潜入陛下寝殿时不慎碰触了殿内的机关,被连弩伤了右肩。与御前总管白允儿交手时,虽然用的是常见的招式,但是最后刺伤白允儿左臂的那一招是断肠门的碎心剑。顾英带青翎卫赶到之时,刺客已经逃离。”

  刺客早不来晚不来,他一出宫便来了,果然是算好了时间。云若折了条柳枝,转身走到竹榻上躺下,从溶夜的角度看去,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神色冷然,好似覆上了一层冰霜。

  那刺客若不是先伤了右肩,行动受阻,更是影响了使招,白允儿恐怕已被他一剑穿心了!堂堂青翎卫,皇帝的亲卫,居然在刺客与内殿之人缠斗许久又从容逃离后,才姗姗前来。

  有趣得很呐!

  一抹凉笑在她唇边泛起,转瞬即逝。

  “刺客逃走不久,德沛宫大太监林奴儿带了太医要求面见陛下,说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探视圣躬。”

  这林奴儿来得可真及时,云若挑眉,一圈一圈地甩着柳条。

  “太后那边可有动静?”

  “太后赶到承元殿时,林奴儿仗着懿旨正与守殿的侍卫对峙。是太后唤开了殿门,林奴儿见过陛下,确定无恙后就回宫复旨去了,只留下几个医正为白允儿包扎伤口。”

  原来如此,一场刺杀,不过是为了探出皇帝的行踪。倘若借此得知萧陌不在宫内,便可趁机抓住他私出宫闱,于德有亏这点大做文章,为再次垂帘铺路;若他在宫中,行刺成功,自然也不错。

  皇室当中有即位资格的除了他本人就剩玉亲王世子萧月了。别说萧月常年不在京中,行踪不定,就凭那病秧子身体,也没几年好活。萧氏宗室式微,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然是皇室身份最高的大长辈,新帝人选几乎可由她们说了算。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总领朝纲,就算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刺探他的行踪,这位太皇太后申氏居然肯下这样的血本,连与江湖组织的联系也舍得暴露。

  只是今晚,她注定要失望了。听说自新帝登基以来,这位申氏娘娘身体大不如前,进的补药一次比一次珍贵。得知行刺之事未能证实陛下不在宫内,会不会当场吐出一口心头老血,然后呜呼哀哉。

  云若恶意地猜想着,手里的柳枝越甩越快,发出呼呼的声响。

  “小主,夜鸽传来消息,之前田小郎遇到的那些贼匪有了眉目。”

  “哦?”云若倏地停下手,“是谁?”

  “也是断肠门的人,是四大护法之首银烛的手下,那些人惯使断肠门绝招碎心剑,多人联手,则成碎心剑阵,此阵阴狠歹毒,一经展开,难有活口。”

  又是断肠门!云若攥紧了手中的枝条,眸底一片冷冽。既然想取她至亲之人的性命,那么这样做的人高居庙堂也好,隐匿江湖也罢,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风拂过微敞的衣襟,钻入领口,有些冷,但她更清楚地感觉到胸口逐渐汇聚的杀意,更冷!

  “不过,”迟疑了一下,溶液沙哑的声音又起,“夜鸽发现还有一批人在查田小郎遇刺之事,看样子是玉亲王府的人,他们没有刻意对我们隐瞒身份。”

  萧月也在查此事?

  按下心中奔腾的杀意,云若沉吟起来。虽然她认为萧月救阿田绝不是仅仅因为同朝之谊,而且萧月当时的态度很奇怪,对他们姐弟俩都挺关心的。

  关心么?

  云若摇摇头,立刻抛开这种荒唐的想法。现在看来,事情更加不简单。

  堂堂玉亲王世子竟然对一个行事诡秘的江湖组织如此感兴趣,还出手追查刺客来历,莫不是早知道了它与宫里的牵扯,想借此事做个引子,插手朝内外的势力分配?

  那么,萧月与阿陌这对堂兄弟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敌人?

  不太可能。

  阿陌刚及冠,登基也不过一载。如此年轻,虽然没有后妃,但是有子嗣是迟早的事,那个位子几乎没有落到玉亲王府头上的可能性。

  盟友?

  玉亲王府地位虽尊贵,玉亲王生前却是一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闲散王爷,一生只钟爱王妃一人。王妃出身漠北,是漠北云柔十八部的大公主。漠北归顺后,部主为了表示诚意,将最喜爱的阿狸公主献给了先帝。玉亲王在宫宴上对阿狸公主一见倾心,翌日便递表求娶。先帝只有这一个弟弟,平日里这个弟弟也没向他要求过什么,今日为了一个番邦女子郑重上表,就爽快地答应了。

  玉亲王妃只生了萧月一个男嗣,萧月身子不好,常年在外求医,与世家贵族甚少结交,云柔十八部自归顺以来,早已卸了兵力,除了个别世袭贵族蓄有极少量私兵,其余部众或牧或田,与大夏百姓糅杂同居,如同散沙。这样的人即使与阿陌交好,也成不了他的助力。

  云若想起阿陌临走时说的话:玉亲王世子,莫要与他走得太近。

  阿陌这番告诫颇有深意,难道也他觉得萧月救阿田是别有用心?萧月的出手相助对云府来说无疑是大恩,云府从此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原本可以挟恩求报,可是他把云田护送回来后却连府门也没入便匆匆走了。可见他对云府也未必有深入交往的想法。毕竟宗室与权臣之间,该避忌的还得避忌,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

  当然他也很有可能是做做样子。在权力游戏下生存的人演技可比戏子们好太多了!

  溶夜退去,周遭一片寂静,宽大的衣衫随风狂舞缦卷,仿佛想要挣脱一切束缚,竭尽全力向前舒展绵延,却又始终被掣肘牵扯,无法前进一步,只能在原地凌乱地挥舞。孤独的影子斜斜地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在这微凉的夏夜里,散发出淡淡的萧索和冷意。

  啪——,柔韧的柳枝寸寸断裂,一如破碎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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