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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玉名“月魄”

天都旧梦 七月之赫 6495 2024-07-11 19:34

  晨起懒梳妆,玉簟轻罗裳。金狻未燃有暗香,一夜荷风凉。

  月尽雾薄远,日出水银光。《竹枝》小调浅浅唱,燕过千重墙。

  ——《卜算子》

  菡萏苑内,琐窗半开,绣帘低挽,斜倚在凉榻上的云若,望着天边时聚时散的浮云,啃着指甲,神色淡淡,随意又慵懒。寂春在旁边打着团扇,一派静谧。

  “女君,小郎适才出府去了,只带了阿全阿半兄弟两个,拦都拦不住。”突地,一道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冲入房内,奶娘顾氏气急败坏地挤进房门,胖胖的脸上油亮亮的,全是汗水。

  寂春连忙放下扇子,给她拧来布巾擦脸,又倒了杯水,她接来一气喝干。

  这股豪迈气势云若在自家阿弟身上也是见过的。

  顾氏将杯子重重地放在几上,叉着水桶腰,怒气冲冲地咬牙道:“阿全阿半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劝着郎君,还帮着往外闯,登个屋顶就以为上了天,等回来,看我不揭了他们的皮!”

  自听到云田回京路上遇险之事,顾氏就后怕不已,满心打算把他拘在府里一段时间,谁知没安生几日,就一心外跑了。这要是再出点事,她怎么去见九泉下的夫人呐。

  小郎君自是绝不会有错,可恨的是他身边的两个跟班小厮,一脸滑头相,只顾着讨好主子,全然不替主子安危着想,说不定全是他们在旁撺掇的!

  云若也很不爽,这死小子一回来就不安分,不来看她这个姐姐,只知道往外跑。云若支起身子,不悦道:“他说去那儿了么?”

   “说了,临走时吩咐老奴过来知会一声女君,午时小郎在聚杯亭等您一起用膳。”

  还算有点良心,没忘记她这个阿姐。

  云若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两根手指头绕来绕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盘算着等会儿吃点什么好。摸摸肚子,好像有点饿耶,早膳吃得没滋没味儿的,府里的厨子不行,看样子要换人……

  突然听得“哎呦”一声,吓了她一跳,抬眼瞧见正待退下的顾氏在那儿拍额嚷道:“差点忘了,方才小郎还遣人回来说是邀了罗国公府的郎君同席,让老奴提醒女君一下。哎,瞧老奴这记性……。”

  “哦。罗国公府的郎君?谁啊?”

  “就是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啊。您不记得了?夫人在的时候,曾过府来玩耍,您还请他吃莲子呢。”忆起往事,顾氏倒是颇有感慨。

  原来是罗家大郎啊,云若了然。

  那个见了生人就腼腆羞涩的罗家郎君,比剑时被阿田划破了胳膊也不哭不闹,还帮忙瞒着大人。瞧他骨头硬也讲义气,云若对他挺有好感,没想到十余年过去,现在混得这般好了。

  扶风公子?

  弱柳扶风么?

  这名字倒是有趣,一听就让人联想到腰肢纤细柔软似柳条的舞姬,或是轻声缓步动辄气喘吁吁的千金娇娇,可不合一个世家郎君的清贵形象呢!

  虽然好笑,但是云若对他旧时印象极为不错,觉得勉强还能接受。

  “唔,想起来了,倒是个不错的人儿呢,就是有个怪癖,爱吃莲芯子。你们说说,他是不是个怪人?”

  仿佛尝到了莲芯的苦味儿,云若一个哆嗦,皱起小脸。

  “哎呦女君,”顾氏掩嘴直笑,身上的肉随着笑声抖个不停,“莲芯那么苦,哪个小孩子喜欢吃啊。您自个儿不爱吃也就罢了,还剔出来哄他吃。这孩子老实,不好意思拒绝您呐。”

  放下布巾,顾氏满是感慨道,“罗家大郎君是个懂礼的,夫人在世时也夸他小小年纪便有君子之风,他如今这般出名,可见也是必然。您要是见着他,待老奴问声好。”

  云若应了她,顾氏便喜滋滋地退了下去,看她乐得颠颠的身影,云若不禁怀疑,刚才怒气冲冲进来的又是谁?

  “扶风公子名声很显么?”云若转头问寂春。

  “那是自然。”刚才就想插嘴的寂春,立刻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扶风公子是京城三公子之一,他文武双全,有‘文盖鼎元,技压武首’之称,不仅文采斐然,武艺卓绝,为人更是谦和,彬彬有礼,更兼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女君你不知道啊,去岁前夕,就是他联合士子们上表朝廷,将历年困于大夏的战俘遣送回国,而而那些番邦也因此感我大夏恩德,将俘去的士卒放还我大夏。不仅如此,而且啊,扶风公子还长得一表人才,风仪出众,貌若好女,俊美不凡,更重要的是,他虽是世家子,却对于寒门出来的人也一视同仁,从不仗势欺凌,待人更是谨守礼仪,洁身自好,是整个京城娇娇们的梦中第一人呢……”

  一番长篇大论,句句都是溢美之辞,云若被她念叨得昏昏欲睡。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一怔,不禁斜睨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整个京城娇娇们的梦中第一人?也包括你么?”

  寂春正沉浸在对扶风公子的无限敬服和仰佩当中不可自拔,倏地被云若一语打断,一愣,登时脸涨得通红:“关……关奴婢什么事儿啊,奴婢这不也是听……听来的嘛!”

  “噢,不关你的事儿啊——”云若拖了长音道。

  “女君,你、你……”寂春又羞又急,“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云若憋不住吃吃地笑起来,最后笑倒在榻上。

  寂春这妮子太好玩儿了,没事儿拿她来逗逗乐子,也好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

  只是阿田……,哎,云若瞅瞅寂春红晕未消的俏脸,不禁为自家可怜的弟弟担忧起来。

  此时离午时尚早,云若坐在房内无聊得紧,决定早早出门,先逛一下天都城。

  寂春怕再被取笑,巴不得找点新鲜的好转移女君的注意力,立刻十分狗腿地捧来出门的衣衫给她换上。

  云若知她脸皮薄,也不再取笑她,随意地挽了个堕马髻,插了支绞丝碧玉簪,戴上幕离,领着她出府去。

  大夏民风开放,对闺阁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诸多束缚。只要有人陪伴,逛逛街购购物都不算什么。云府地处京城黄金地段,一转过街角,云若就站在整个京城最大最繁华的大街——宫前大街上了。之所以叫宫前大街,是因为它的尽头就是九重宫阙,天家所在。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京城顶级的商铺基本都集中在这条街上。云若居住荒岛十年,何曾见过这般情景,边走边看,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前面是一家的珠宝铺子,门面大气而不失精致,匾额上除了“集珍轩”三个金漆大字外,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若不细瞧,常人会以为是雕凿的花纹。

  云若拨开纱帘细瞧去,乃是:风刀霜剑,砂中浪里,尽却十方苦楚。沧海月,碧云天,重逢何日可期?

  字极小,字体又怪,可是云若却看懂了。

  原是寻人呐。

  只不知那被寻之人会不会从此处经过,便是刚好经过了,会不会去留意上面的字呢?

  云若摇摇头,又与她何干呢,但凡落了红尘来到这世上,又有谁能摆脱这爱别离之苦呢?

  果是京城顶级的珠宝商肆,云若一入大厅,便怔了一怔:里头青玉为案,珊瑚为屏,鲛绡挂幕,明珠照壁,极尽豪奢。

  “女君快瞧!”寂春一声低呼,云若低头一看,脚下一条红白锦鲤慢悠悠游过,摇头摆尾躲入一片浓密水草。

  原来二人脚下是一方巨大的水晶石,足有几丈宽。水晶石嵌合在地板中央,将地下水池的情景尽数展现。人在其上,仿佛直接踏于水面,身临其境,妙不可言。

  云若心中叹道:奢华至此,不知要花费几何,主人家真正巨富也!她又想道:便是不学轻功,也能随意行走水上,可想有时候银钱也是个好东西呢。

  此时店里客人众多,人人锦衣华服,珠翠绕身。几十位青衣侍者皆一对一地忙着招呼客人,却丝毫不见纷乱。

  目光缓缓扫过货架:南疆的翡翠,西梁的羊脂白玉,漠北的琥珀蜜蜡,外海的牛血珊瑚,更有许多来自域外的奇珍:金绿猫眼、那比兹祖母绿、西瓜碧玺等等不一而足,满目琳琅。

  云若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木盘上,上面摆着几件琉璃首饰,五光十色,璀璨耀眼,分外夺目。

  此时天夏尚未有琉璃的烧制技术,这种制作精良的琉璃件一般由域外传入,倒是稀少罕见。由于价格不菲,一件琉璃首饰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花销,所以普通人一般消费不起,却颇受世家妇们的青睐。

  云若虽在母亲遗下的妆奁中见过种种珍奇,但是眼下也被这许多珠宝闪晃了眸子。

  不得不说,这家集珍轩不仅售货珍奇,服务也是一流。随侍的小婢极有眼色,云若只往那些琉璃珠花多扫了一眼,那小婢就立即上前,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边介绍边小心观察云若的脸色,仿佛认定了她是一位难得的大主顾一般,态度极是恭敬。

  云若拨弄着一对荷叶状的耳环,随口道:“样式新奇,倒也不错。”

  小婢双眼一亮,清声道:“您真有眼光,这批琉璃首饰中就属这对耳环最为精致,这不刚摆出来就被您挑中了。婢子给您包起来?”

  寂春目光流连在这对耳环上,有些挪不开眼。只是听得小婢自以为是的言语,立刻不满地哼道:“这般急作甚,我家女君还没说要呢。”

  小婢连忙道:“是,是。您再看看,再看看。”

  说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一圈下来,正待转身之际,忽瞥见货架角落里,躺着一件月形玉佩,上面落了一层灰,与旁边流光溢彩的珠宝比较,实在不惹眼。

  云若拿起,拂去灰尘,洁白的玉质便显露出来。上头无一丝一毫雕琢,浑然天成,却更显天然本色,毫无工匠之气;质地紧实细腻,隐有精光流动,触手微凉,煞是舒爽,不由得摩挲了几下。

  倏地,她顿了下手,指腹刮过月陷之处,觉出些许糙意,似是缺去一块。

  不知怎地,云若心中一动,竟对它生出一丝莫名之感,仿佛记忆深处有什么蓦地飘过,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想要伸手去抓,尚未触及,却已倏然不见。

  讶意顿生,努力回忆搜索了一番,往昔的生活简单犹如白纸,点点滴滴皆是明晰了然,并无它一丝半点的踪迹。

  云若心下有些疑惑,正要向小婢询问,抬头瞧去,那小婢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半面美人。

  说是美人一点都不为过:黛眉春目,玉鼻朱唇,削肩纤腰,身姿楚楚。但是美人只露出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被额间垂下的头发遮掩。

  云若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她对美人不感兴趣,对美人的过往更不感兴趣。

  那美人盈盈一笑,缓步上前,娇声道:“妾夫家姓乔,是这里的管事。这位娘子,可是中意此玉?”

  云若点点头,想了一下,有些可惜道:“中意也无用,我与它无缘。”说罢,将玉佩放回了原处。

  乔娘子瞅着她的动作,轻笑一声,道:“娘子尚未询价,怎知无缘?”

  “色如羊脂,质比金石,价格定然不菲,我可拿不出这许多银钱,岂不是无缘?”云若不无遗憾地说道。云家处在这个位置,虽不缺钱,但行事素来低调。今日有许多官眷在此,一掷千金的事一旦做出来,说不定会引来旁人瞩目。即便对这块玉佩欢喜得紧,但是本着低调的门风家训,云若觉得就此放弃亦不失明智。

  “娘子何必急着走,”乔娘子依然笑意盈盈,“容妾先为您介绍一下,再做决定也不迟啊?”

  “哦,说来听听。”

  “此玉本是天云山万年寒潭潭底的一块寒玉。寒玉难寻,得之者原想琢成一柄如意以供赏玩。奈何其质坚硬无比,工匠打磨三载也未能损其一二。原成想就此罢了,谁知有一日,执此玉之人不慎将其坠入雪崖,寻到时竟已裂成两半。虽说出了这点以外着实可惜,然边端圆滑,并无锐角锋芒,遂权当作两件饰物来用。此件形如钩月,故而取名月魄,被我家东主所得;另一件唤云魂者却已不知去处。”

  “既是有些来历,可见非同凡响。如此,我恐怕更买不起了。”

  “娘子若真心喜欢,也不一定要用银钱购取啊,以物易物爷是可以的。”

  乔娘子笑若春风。

  “以物易物?”云若挑眉,随后摇摇头,“我身上所佩皆是寻常,难及此物一二,这法子恐怕行不通。”摸摸手心,那微凉细腻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那里,不曾消散。

  “娘子实在过谦了,娘子手上的南红贝精致可爱,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我家东主最是钟爱天工奇巧之物,娘子若能以此物相易,月魄自然就是您的囊中之物。”

  目光落在云若露出丝绳的腕上,乔娘子笑得意味深长。

  “故人所遗,千金不易。”云若面色淡淡,拒绝得不容置。

  纵使再稀罕再珍贵,也断断越不过腕上这枚。不过云若心中还是疑惑,坠子虽是精致不假,材质也是南红当中最好的锦红,可是单单从价值的角度来说,是远远比算不上月魄的。集珍轩开门做生意,以追求利润为目的,断不会以贱易贵,白亏了银钱去。

  带着疑惑云若又转了一圈,大饱了一回眼福,却什么也没买,便携了寂春出得店去。

  那乔娘子似乎还想再劝劝,跟上两步,不料寂春伸手一拦,不容她靠近,只得作罢。望着云若主仆的背影,乔娘子眸光闪闪,不知在想什么。

  大街上,云若兴致勃勃地边走边逛,遇到拥堵也不急躁,仿佛不是在熙来攘往、拥挤不堪的大街上行走,而是在空庭阔园中闲闲观游,在青山绿水间肆意徜徉。

  虽然有幕离挡着,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那种闲适惬意,悠然自得之态,是天都这样繁华喧嚣的锦绣堆里所看不到的。

  此间的男男女女,穷苦的日日为生计奔忙,想方设法填饱家里的几张嘴;富贵的,挖空心思比较着谁的家世显赫,谁荷包里的银钱掂手。首饰衣裳,车辆随从,乃至留目踏足的地界在此间都是衡量一个人身份地位的标准。

  这是个浮华明媚的所在,也是人心最为叵测之处。

  “她就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女?”不远处,坐在豪华马车里的红衣女郎盯着信步缓行的云若,神色诧异。

  “据说自小养在乡下,刚刚回京。怎么,你对她感兴趣?”坐在对面的青年郎君取过腰间玉葫芦抿了一口,懒懒地问道,一双桃花眸灼光潋滟,勾人得紧。

  “哼,”红衣女郎甩下帘子,嗤笑道:“一看就知道没见过世面,一股子乡野味儿。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女也不过如此,依我看,就算是罗家那位也比她强,好歹还知道装模作样,博个好名声。我就不信……”

  她没有说下去,鄙夷之意明显。

  “云家的女儿?唔……”青年郎君放下茶杯,望着那道纤丽悠闲的背影,指关节叩了叩小几,勾唇一笑,“自然——不是罗家人能比的。”

  女郎柳眉一蹙:“二兄,你莫不是看中她了?”

  青年郎君答非所问道:“江家的船昨日就到泊市了,据说此次出海,入货颇丰,采买的都是历年不常见的,引了许多豪贾官眷前去。如今该上架的都上架了,再不去,好的都被旁人挑走了。”

  红衣女郎一听,叫道:“我申遂儿想要的东西,何人与我抢?!”

  青年郎君笑而不语。

  红衣女郎朝外头的驭者喊了一声:“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去集珍轩?!”

  待那马车行远,云若垂下眸子,突然转过身对寂春道:“你速去集珍轩,将那月魄买下来,银子让他们明日到府里来取。还有,那对琉璃耳环也一并要了。”

  寂春一脸诧异,还以为听错了,小心翼翼地问:“女君,您真要买那玉?现在回头去,这价可压不下来了。”

  云若无奈一笑:“我这心里舍不下,方才一出那门便觉得难受了,忍到现在也实在不愿忍下去。好东西价格高些也无妨。”

  “可是女君……”

  寂春还想再劝劝,云若已打断她的话:“莫要耽搁了,快些去,晚了被别人买走,我可是要恼的。回头你去聚杯亭找我。”

  寂春只好回头往集珍轩赶去,还不忘叽叽咕咕:“早知如此,就该询个准价。如今倒好,全由他们,白折了许多银钱……”嘴里抱怨不停,脚下可不敢稍缓,略施轻功,一眨眼就去了老远。

  云若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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