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璀璨,回忆却越接近越暗淡。
……
女子抚摸着面前孩子的脸蛋,眼中各种情绪翻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情绪。愤恨、幽怨、无奈、郁结、最后一转全化成了怜惜。女子低声叹息:“寻儿,你为什么那么像他……”
“娘,寻儿的存在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女子缓缓摇头,拉着他的小手走上台阶,上到观景台。
“千寻,你过来。看到那边那座高高耸立的塔了么?”
“唔,看到了。”
“这座塔,叫千寻塔。娘给你起名千寻,便是希望你能像这座塔一样,不论如何霜吹雨打,不管经历多少年,都凌风屹立、直冲云霄,不改千寻本色。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正直不阿,不可走歪门邪道。你要记住,唯有立存天地,心存正念,无愧于心,方是为人之道。娘不求你权贵荣华,只求你做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娘,什么是心存正念、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这些么,不恃强凌弱、不强迫别人……其他的,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娘会好好地去教你,包括……和喜欢的女孩子相处……”
“和女孩子相处?那不应该是父亲教的么?”
“你父亲……并不会好好对待女子,你千万不可学他,记住了?”
“嗯……”
……
正月十五将近,看完家信,他直接把信纸撕得稀碎。
“哼,娘从不会劝我参加什么家宴,一定是老爷子逼她写的信。”
长泊一边指挥船员装货,一边问他:“寻歌,今天过节,你要不要早点回去?”
“不用了,我想运完最后一批货。”
“运货也不急于一时啊,今儿是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你不早点回家,家人多担心。”
“那你呢?”
“我?我就是个孤儿,和谁过、过不过都一样,今晚我还忙着写书稿呢。”
“那今晚我陪你整理书稿好了。”
长泊看他闷闷不乐,忙拍他肩膀。“那赶巧,我新一期的《春宫纪实录》画好了!”
陆寻歌无奈笑:“你真的不打算给书换个名字?”
“换什么呀,挺好的~有内涵!”
陆寻歌白了一眼:“我看是有歧义吧……”
他故意赌气,特地等八月十五过了才回去。
“老板,我来取上次订的手药。”
他来到店里,边说边利落地取下钱袋,把里头的碎银都倒在桌上给老板过目。
“有了这珍贵特制的手药,她冬天洗衣时就不怕手红肿皲裂了。”小心翼翼把手药瓶子揣怀里,便兴冲冲地回家……
“俊阳大街出大事了!”
随着这话飘来的还有几枚白纸钱,远处隐隐看到成片的白幡飘摇。
什么人家办丧有这么大排场……
他心中隐隐不安,飞快跑向回府的路。
王府纸钱飘飞,白笼高挂,下人均着素衣,满面涕泪。
众侍卫见少年归来一脸惊诧,纷纷上前拦住。
他心里一紧,不顾侍卫阻拦直冲到灵堂,后边侍卫焦急万分又不敢大声嘶喊,只一个劲跟着苦劝,“您别过去您别过去……”
少年到了灵堂门口霎时怔住,映入眼前的居然是两排灵位。
上下两排,代表两代人。
进了堂内,目光不可置信地从下一牌一一扫过。全是他的哥哥姐姐们,一个也不少。
曾经鲜活的生命,全变成了硬邦邦的木牌。
视线往上一层慌乱查找,在最后一个角落,还是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萧司徒氏的名字,当即两腿发软,再也站不稳重重跪下。哐啷一声,手药瓶子从怀中摔出来,在地上翻滚,碰到桌脚才停下。
他霎时泪水奔涌,忍不住抽泣出声:“娘,你怎么不等等寻儿……”跪着挪到桌脚,颤抖地捧起手药瓶。“儿子连干几夜工,终于把手药的钱凑齐了。有了它,冬天洗衣时你的手再也不会疼了……不会疼了……不会疼了……”
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敲打着桌脚,眼泪流了满脸,可是无人应答。
……
回忆碎片冲进脑海,他正了正神,又重新抄起酒坛子灌了一口酒。
原生家庭真是奇怪,前半生最浓烈的爱与恨皆来源于此,不知会不会伴随终身呢……
“诶你看那!”身边的少女惊讶出声,伸手往另一处指去。
“那座塔好高啊!”
陆寻歌放下酒坛也看过去,灯火掩映中果然高高矗立着一座塔,在这个视角异常明显,上到塔顶似乎都能摸到月亮。
“它唤作千寻塔,是康平首都中最高的建筑。”
“千寻塔?”小皙手抵着下巴,略作思索。“我本以为像这么醒目的高塔肯定会起一些深奥的名字,蕴含很多道理的那种,想不到这么简单明了。”
陆寻歌笑得如温水般,解释道:“大道至简,最深奥的道理,往往只藏在最平常朴素的事物和字词里,就看人们能否觉悟。每个人都是广袤世界中的一员,各有智慧,不可轻视。就像这座塔虽然高耸入云、凌立群楼,却有一个最普通的名字,连平民百姓都能轻松记住,也可入塔观景。”
陆寻歌解释后,小皙才注意到塔外、塔层的小窗中果然有许多穿着粗布麻衣的人在游玩。
“康平之内供平民游玩的园林接近于无,唯这千寻塔,每逢佳节便有无数民间艺人在塔中献艺,每层塔都有不同的表演。允许大众参览的建筑,起名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特立独行,而是易被人认可和接受。平等互惠,妇孺皆知,才是真正的云端千寻。”
小皙也点头,“怪不得以前师父常对我说,他最喜欢中土人的一句话就是‘万物皆可为师’呢。这句话不仅是对万物智慧的肯定,还有平等的意味。”
“平——等。”陆寻歌轻轻咬着这两个字,看到夜空中满目升腾的璀璨烟火,灿烂辉煌却转瞬即逝。他望着烟火怔住许久,“曾经有个人,也很我说过他最向往的便是众人平等。”
“那个人是谁?”
“我师父。”
“能教出你这么优秀的弟子,你师父一定很厉害咯。”
陆寻歌眼里满是钦佩,“是啊,很厉害,他是中土历年来最厉害的人。”
“真的吗?”小皙惊叹,“我突然好奇,你师父跟我师父打起来,你觉得谁会赢?”
陆寻歌嘴角微不可闻地轻抽,似是在忍着笑,随即又淡淡道:“我不知道,大概分不出胜负吧。”
“可是,我好像并没有听过能与殷重火比肩的人物,除了申正炎、曲万径,你总不可能是他们的弟子吧?”
“自然不是。总之,师父是个非常神秘的人,你师父跟我师父也不可能打起来。”
“为什么,他不在世了吗?”
“不知道……”
“那你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
“真名不知道。”
接下来,陆寻歌陷入了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无论小皙问什么,他都答“不知道。”
等小皙一连串问题都问完后,他才幽幽说起:“相比于这些,我倒是好奇你的易容术从哪学来的。我可没听说过夜未央的殷掌门会易容,反倒是——”
小皙神色一滞,呼吸微紧。
他状若无意地悠悠说道:“那天把你带走的杨迷花擅长形貌变化,我听说他还有个什么外号来着,好像是叫——千面罗刹?”
“啊这个……”
“小皙,别忘了。”陆寻歌头一次态度强硬地打断了话,语气微冷,“他千面后面的两个字是罗刹。”
“你的意思是他曾经杀过很多人?”
“塔木多族尚武,族人当初靠着武力征服中土,手上沾的鲜血都不会少。”
“你是说,他……他可能参与过东戎与大煊的战争?!”
“不确定,只是直觉。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血腥气非同一般,此番不知有什么目的,你与他们周旋时记得留足心眼。我事情多,总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多注意些,有什么疑惑,可以与我说。”
“我……”小皙犹豫不决。
陆寻歌试探着问道:“他们没跟你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吧?”
“怎、怎么会……我最近,都没跟他们有来往啊。”她面上略慌,心下在快速想对策。
陆寻歌重重沉下一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半夜三更下着大雨也要跑出去跟人家私会,回来还跟我说没什么,嗯?颜姑娘?”
这家伙又用尊称了。凡是这样称呼她的肯定是生气了。
她想了想,斟酌道:“我只是去岸边的船上见了杨迷花,他们给我说了一个陈年的案子。”
陆寻歌这时候别扭起来了,嗤笑道:“夜黑风高找人说案子?呵,我不信。”
嘿?这小子脾气上来还真不好对付。
小皙重重地点头,“真的,他们说的就是很多年前的百草鬼火案。”
“你学了一个陈年旧词就想来诓我么?”
小皙这时候明白了,原来是想套话啊。她眼珠子滴溜一转,无辜道:“我没有啊!”
陆寻歌仍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还摆弄起旁边的酒壶,悠闲地喝酒,“那你说,他们说的百草鬼火案是什么?”
小皙将前情说了,打算到后半段自由加工。
“然后在一个夜晚,百草药堂突然迎来一群杀手,那群人将草堂里的人全部屠杀,还绑架韩蓼汀的父亲,勒令其交出药方。韩蓼汀交出药方后他们出尔反尔,不仅没放人还纵火烧光药堂。”
“入室纵火、杀人劫掠、无法无天,这作派像极了蛇川……”寻歌托腮沉思道。
“夜未央啊!”小皙一语惊破,打断他的沉思,他一时有些迷惘,便听她解释。
小皙自信满满道:“那群凶手啊,拿着黑底白纹,看着图案像蛇的令牌,烧完以后就留牌在那,可不像极了夜未央的风格,杀人留牌。”
陆寻歌弹指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摇头纠正,忧心忡忡道:“就说你被骗了,你个傻子。黑底白纹根本不是重火令,是蛇川鬼盗的鬼蛇印,而且夜未央杀人留牌留的全是刻着天、地、玄、黄四字级别的追杀令。”
小皙却怔愣住了:慕容奎那边还真有黑底白纹的令牌?这可是瞎猫逮到死耗子了,就想骗他一下,还诓出真的来了。
“你不是说自己只是一介游侠么?怎么,认得鬼蛇印,又认得重火令?”
陆寻歌眉头微微蹙起,一会儿又舒展开来,“一、认得鬼蛇印是因为在关西密林被魑魅魍魉四个鬼王拦路索要铁指环,将他们全部解决后,自然可以从身上取到鬼蛇令。”
“魑魅魍魉……你杀的时候一点也不费劲吗?”他说的时候一派轻松自得之貌,小皙想起他解决完四人之后仍完好无伤时不由惊骇,并对陆寻歌的武力产生怀疑。蛇川鬼盗横行多年,连朝廷都头疼,魑魅魍魉是其中的四个领头,武力自然不低。依陆寻歌的年纪,就算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轻松对付得了四人联手。他的武力上限,真的是个谜。
陆寻歌仍是语气淡淡,“少年时打不过,不代表青年时打不过。”没给她思考的间隙,又继续言归正传:“二、重火令乃夜未央高级象征,我自是不识得,但依据江湖传闻,以殷掌门的性情,不会设计这么黑白分明且形态明显的图案。”
小皙心下表示同意。确实,看她身上的图案就可见一斑,每个人的图纹都非常抽象,越高级越放飞自我,象征高级的重火令不可能有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蛇,那是马之类的图案。
可由此来看,陆寻歌未免对夜未央了解甚多。
她思虑再三,将余下的船上见闻一一给他说了,除了斗转星移的秘密。
陆寻歌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风中传来他的声音。
“你要帮他们?”
“不全是,还觉得事有蹊跷。以前我以为梦魇是失忆前的罪孽,发作毫无章法,只是折磨。直到最近发作得越发频繁,总结这些天遇到的事,我才意识到,它也许不是梦魇,而是——残存的记忆,是我重伤昏迷也要拼命留下的蛛丝马迹。它在提醒我应该要记得的东西。”
“临墨峰那晚的事,你可能想起?”
“我只能记得一些片段,应是遇到有关事物才会刺激记忆。我推测,有关的应该是,铁指环、发狂的普通人、争斗、刀剑厮杀……百草堂的案子十几年了,他们要故意让我知道,让我出头。好像我搞了什么动作,就能替他们引出什么似的。”
陆寻歌敏锐地点出她话中的词,“发狂的普通人?你是指,梦里的?”
“对。那晚,追杀我的人,一伙是同门,一伙则是——村民。我认得那些人,都只是普通百姓,根本没有经受过训练,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却异常凶狠,交战时我竟然感到吃力……太诡异了。”
陆寻歌微点头,一副“我了解了”的样子,转头又开始奚落道:“原来你还有别的考虑啊,我还以为颜女侠仅凭一番陈述就热血沸腾,盲目伸张正义了。”
小皙略显无奈,双手托腮看向无边夜色闷闷道:“他们大概把我当作鱼饵了。所以,哪怕是引子,我也要看看,这一群人背后在搞什么鬼!”
“鱼饵……”陆寻歌细细品味这个词,过会儿又微勾食指点了她的额头,轻嗤:“以身涉险,笨。”
小皙不服气,嚷道:“我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闯这龙潭虎穴,也该有我一份。”
“可你与这些事情都无关,不必去趟浑水了吧?”
“怎会无关,若真按你所说,百草堂与临墨峰有关联,那就说明这群势力在大煊盘桓十多年之久,而我们对其一无所知,既然已牵连普通百姓,怎会与我无关?”
小皙惊讶地啊了一声,“可你自己的事情不多得很嘛,又分心来涉险,不嫌我麻烦?”
“作为颜姑娘的心上人,怎么可以嫌麻烦呢?”
“你!”完了完了,这家伙是要往心里去了吗,她当时只是为了糊弄杨迷花才随口说的。
“那个时候是我怕他对你不利,一时情急胡乱说的,算不得数……再说了,你想得美,本姑娘才不会喜欢你这种身份不明、踪迹不明、心意不明的浪子呢!”
“是么……”他眸色霎时微暗,随即又坦然一笑:“放心,我也知道你是无心说的,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这一回。以后,我绝不会开这种玩笑……”
小皙垂眸抿着唇不再看他,陆寻歌也不再说话,望着前方出神许久。话虽说明,两人心下却没有半分轻松的感觉,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苦涩。
不一会儿,身边人连连咳嗽的声音猛然将陆寻歌拉回现实,见面前少女放下他刚刚拿过的酒坛掩袖咳个不停。
“怎么了,酒太辣?”
“不是,我有点想爹爹和娘亲了,一时失神呛住了。”
他面有愧色,“往年节日都是我一个人待这过一晚上,今夜竟忘了你还有家人……”说罢起身,弯下腰向小皙作了个扶起的手势,“我送你回去。”
小皙下意识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就应该如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正想抽手,陆寻歌却已紧紧牵着她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