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迷花略感惊讶,忽然笑,“小徒儿,我没听错吧?”
颜小皙并不说话,而是坚定看着他。
无声如铁的目光,比千言万语更有说服力。
目光僵持一会儿,杨迷花心里有些发虚,突然痞笑一声,破开她的疑虑。
“那在小徒儿眼中,什么事是违背道义的?”
颜小皙不说话,在等他说完。
“杀人?放火?放心,这两样你都不用干。”杨迷花也信誓旦旦道。
“还请师父明示。”
他仍是痞笑,语气却沉敛不少。
“我要你,潜入顾家堡的天机堂,偷一份消息。”
“偷?”颜小皙眉头蹙起,显然打算拒绝。
“天机堂也是打开天窗做生意的,贸然偷盗岂不有违江湖道义?”
“呵呵~”
她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却把杨迷花给逗笑了。
“小徒儿,做人不能太古板。”
“恕难从命。”颜小皙抛截了当拒绝。
“我们之间可不是任务,而是——交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杨师父,满招损而谦受益,话不宜说太过。”颜小皙软声劝导。
“我知道,可我,的确在说实话。你的条件,不妨提一提。”
杨迷花,他太了解这个小徒儿了。了解到,她一开口,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想起初拜师那会儿,她骨子里的倔强,内敛阴沉的心思通通藏在那双水灵的眼睛里,含着不屈和思虑。这么复杂的情绪堆在一起,眼神理应是丧落和黑暗交织,但是她的眸光却单纯净澈,仅看一眼,便令他记忆尤深。
她的出现,让他相信“通晓世间黑白,仍守其白。”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可笑啊,你堂堂一个魔教弟子,有什么理由要遵守道义?”
“因为,身处黑暗心有光。而且,道义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自守道义,与立场无关,与他人言论无关。”颜小皙铁定回答。
“身处黑暗心有光。”他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但却不认同。
“小徒儿,今天无论你说破天,我也不会听进一句,我与你的认知从根源上就不同,你说不动我。还是想想,要不要做这笔交易。”
颜小皙自知多说无益,明白了当道:“我不强迫师父接受我的想法,也请师父不要逼我。”
“无妨,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杨迷花两臂摊开,疏懒靠在榻上,翘着二郎腿,自信满满。
“为师,随时在船上候着你。”
狂傲!
颜小皙脑子里下意识蹦出这两个字。
以前,她觉得陆寻歌傲,没想到,杨迷花比他更傲。将别人的行动思想掐得死死的,仿佛自己是个看穿一切的预言者。可她颜小皙最不喜欢被看穿,最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她绝对不会答应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
颜小皙犹豫抿了抿唇,拱手告辞,刚走出船厅,就立刻用轻功飞走了,毫无留恋。
杨迷花慵懒坐在毛毯垫子上,看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脸上神情悲喜莫测。他觉得小徒儿开始变得陌生,似乎,有点不一样了。杨迷花不禁好奇:难道从山崖上摔一下,人就焕然一新了?
……
夜晚时分,颜小皙如约而至。
黑夜如幕,星子如棋。
摘星阁楼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如往常束着高马尾。此时额前留着两缕发,还特意换了身藏青色的衣裳。
颜小皙觉得稀奇,陆寻歌难得的没穿白衣。
“为什么不穿白衣了?”
看到来人,陆寻歌立刻站起来。“穿白衣怕引起恐慌。”
“啊?”颜小皙不明所以。
“你想象一下,夜半高檐,一个白影在空中飘,黑发飞舞……”
“哈哈哈哈哈鬼啊哈哈!”颜小皙捂着肚子,狂笑不已,伸手来回撇着他额前的两缕发,试图盖住他的脸。
“这样才像鬼嘛。”
陆寻歌静静看着她闹,无奈一笑,稍微弯了腰,好让她玩得开心些。
她踮起脚,一手搭着他肩膀,一手拨弄他的额发,乐此不疲的玩耍,像个三岁小孩。渐渐靠近,他似乎感到一小股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颈侧,像调皮的羽毛,在挠着脖子。
认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她。虽是男儿装扮,也仍掩不住阴柔气。她笑起来最先看到兔牙,有点憨憨的,很无辜。睫毛长而密,眼睛像杏仁核,眸光澄澈明亮,却不是一昧的单纯,她会算计,眼珠子会滴溜溜的转,不知下一刻又会盘算什么。
还没待陆寻歌继续看下去,眼前人就突然远离视线。
颜小皙玩够了以后,才直起身叉腰细看面前的人,“这藏青色的衣裳也很衬你。世界五彩缤纷,别总是穿一种颜色,天天跟个白面馒头似的。”
陆寻歌忍俊不禁:“……五十步笑百步,那你呢,你还不是总穿白衣,跟串白面条儿似的。”
他摸着下巴打量,“其实你今天这身绀青色的也不错,显黑。”
颜小皙:“……你找打!”
“来啊。”他张开双手笑道。
颜小皙气呼呼伸拳,但没落到他身上,而是拐了个弯扯住他袖子,一同坐下来。
紧接着,二人皆静默。
颜小皙仰头静静望着天幕,不再言语。
二人相处以来头一次经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陆寻歌,说说你的故事吧。”她忽然打破寂静。
“为什么突然想听故事了?”
“说说吧。”颜小皙道。
以后,可能听不到了。
“你想听哪一段?”
她想了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习武的?”
“以前府里有练武场,偷看爹教兄长们习武,零零散散学过一些拳脚。十多岁时,受够了欺凌,不甘继续受辱,遂正式拜师学艺。”
都是儿子,凭什么武功还要偷偷学。颜小皙刚想吐槽一句他父亲偏心,但转念一想,也没意义,便问起其他问题。
“你师父是谁?”
“一个——神秘人。我无可奉告。”他笑得隐秘。
这话潜在意思就是:别问,问就是秘密。
既然不想说,她也不会问。话题一转,回到目前的状况。
“那,你为什么想当朔月盟主?”
他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两个原因。一,为了改革新剑会。为底层武者争取到更多加入大门派的机会。二,私人原因。你就当我是自负一心想混个大头吧。”
颜小皙不由好奇,“改革新剑会?你打算怎么个改法?”
“你看目前,新剑会强制要求团队参加,不允许个人名义,这本身对独立武者不公平。而且赤金英雄帖,必须由团队争到三张,张数不够的团队,就算里头有赤金英雄帖持有人,也无资格参加擂主战。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
“所以,你是想改规则。”
“嗯。”他坚定点头。
“预祝你能成功。”颜小皙这回没有泼冷水,而是认真祝福,说完,二人相视而笑。
乐极生悲诚不欺人,刚开心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胸口又闷闷的,心口闪过一丝刺痛,像是什么东西绞在一起,气息短促而紊乱。
见身侧的人躬着身子抱成一团,他凛眉扶住她双肩,“怎么了?是不是内伤还没好?”
“没事……”颜小皙硬是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捂着心口,脑子飞快运转思索。
九幽邪气已除,就算内伤未愈,也断不可能时不时涌出一阵绵延的疼痛。
她蓦地眼睛睁大,恍然大悟。
难道是……护心丹?!
想起杨迷花那句“你一定会回来”的话语,越发肯定是护心丹作祟。
失算了!
她咬牙切齿,开始痛恨自己的大意。
而陆寻歌只当她旧伤未愈,盘坐到身后给她输了一些真气。
“你别……”
颜小皙才欲阻止,真气已传入她体内,运功时不允许有杂念,她只好安静下来。
少顷,只觉得这股真气浑厚充沛,像一股暖流涓涓流入奇经八脉,脏腑的闷堵和绞痛逐渐缓和,继而被化解,气息也渐渐稳定。
颜小皙在感激的同时也疑惑,这等深沉内功,少说要二十多年才能练成,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他竟然还能运收自如,而她,只能自叹一声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待输气结束,盘坐收式,她长舒一口气,“邪气已除,不必担心,多休养几天就能痊愈了。”说着,大大咧咧拍了拍胸脯,“看,还是好好的。”
陆寻歌眉头一拧,“你不要逞强。”
“好了好了,看个星星还拧着眉头,多煞风景。”
颜小皙说着,抚平他皱起的眉心。
“来,一二三,跟着我念,茄——子。”
陆寻歌生硬的学着,“茄——子?”
她忍俊不禁,“笑得好僵硬啊。”
“你今天很不正常。”陆寻歌眯眼,疑心四起,还想问下去,却见她竖起食指。
“嘘~”她伸着指头竖在唇边,调皮一笑,不顾檐瓦硌骨,也不在意瓦片沉灰沾了衣裳,大刺刺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
“陪我安静的看会儿星星。我好久没有这么认真的欣赏夜空了。”
她随意不羁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陆寻歌脑海里冒出日思夜寐的白色身影。
印象中的那个女孩子,戴着重重白纱的竹笠,看不清脸也看不清神情,身上穿着缀着白绒毛边的衣裳,衣襟袖口和腰带花纹红艳如霞,红白交错,像茫茫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唯有洒脱超然和倔强的性情深入他心。
年少初遇萦绕心头,他再次与女孩重逢早已物是人非。宛淑的变化让他难以接受,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残酷而现实,心中不免增添几分失落,默然不语,躺在小皙旁边,同她一样双手枕后,抬眸望着漫天闪烁星辰。
今夜云薄雾淡,星星亮得正好。
沐浴在月光下,两人同时翘起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悠闲的打着圈。
发现对方似乎在学自己的动作,二人同时惊讶侧头看,又相视一笑,各自偏头看向夜空。
然后,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颜小皙不说话,陆寻歌也不打算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打了个哈欠。
“不早了,回屋吧。”陆寻歌坐起来,顺便理着衣袖。
颜小皙闻声,也坐起来。
“走吧。”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想走到到檐角边跳下去。
颜小皙坐在原地,迟迟不动弹。
眼看陆寻歌快走到檐角,她忽然站起来迫切喊。
“陆寻歌,你等一下!”
他闻声顿住脚步,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她不回答,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拔开脚步冲他的方向奔过去。
陆寻歌站在原地,毫无防备又始料不及的被她抱了个满怀。
陆某人当场愣住。
顷刻,他忽然惊呼出声,“幸好我底盘稳!”
这可是屋檐上啊,稍微一个站不稳,他俩可就直接大转轮滚下去了!
说归说,他还是伸手紧紧揽住怀中人,免得一个脚滑摔下去。
“早点休息。”颜小皙搜肠刮肚半天,回了他一个非常蹩脚的问候语。
“你在担心什么?”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她将头埋进他怀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