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大街就在眼前。
陆寻歌步子慢了许多,有些犹豫、害怕。怕什么呢?也许,只是害怕被忽视吧。
害怕自己满心期许,不过是一场空幻。害怕峰回路转,不过是自作多情。以为终有一日能得长辈关注,到头来不过是家族的权宜之计。
中秋佳节,王府内却孤寂冷清,全然没有过节的气氛。
宫宴结束回府后,月上中天,平南王静坐在摆满了饭菜的桌旁,饭菜已冷却多时,他却一筷未动。
旁边的管家弯腰规劝:“王爷,歇息吧。天鹰二老说了,小少爷已经把信撕毁……诶,每年都这样,今晚也定是不回了,王爷应注重身体才是。”
“若是王妃在世,也许……”管家望了望自家王爷颓然的神色,又怕提起伤心事,止住话头,“诶,王爷,夜深了,还是回去吧。”
“枫影……”
枯坐许久的平南王终于面有血色,抬头望月喃喃道:“本王从来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突然……”
“那么倔强硬气的枫影,是应该要和本王犟劲到一辈子的,我们就这样相互折磨,不死不休。”
风吹过,墙头树影浮动,院中越发清寂。
“她在世时,我没能尽到丈夫的责任,千寻出生后,又没能尽到父亲的义务。我,大煊王储、勇武大将军,战无不胜、威名远扬,却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父亲。”
“我甚至……都没机会告诉枫影,强娶的真相,她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
暗处的陆寻歌听了此话略略吃惊。
王管家亦是叹息:“当年之事,王爷也是救人心切,王妃她……九泉之下会明白的。”
“寻儿是本王与枫影唯一的联系了……他啊,只有小时候长得像我,性子全随了他娘,没想到成年后,竟渐渐长得都不像我这个爹了。不求他打心眼里认同萧家,认同我。只求让我看看他,外头,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遇到困难……”
萧景明又是叹气,不由回想起几年前在灵堂前和少年难得的重逢。
……
“王爷恕罪,属下没能拦住……”侍卫气喘吁吁跟上来,垂头顿住,换了个合适的称呼,“小公子……”
白衣少年正跪在堂前,颤抖地将桌角边滚落的手药瓶子拾起收进怀里,听到背后传来声音,掀了衣摆猛然站起,转身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双目通红,一字一顿怒不可遏。“萧、景、明!”
“你、你怎能直呼王爷的名讳……”一旁的侍卫惊呼劝阻。
“别人都敬怕他,我可不怕!”少年手上用力,把衣襟揪到变形,瞪着他愤恨诘问:“我娘呢?”
萧景明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少年揪着,空洞洞的眼神里亦是满满的落寞。
“萧景明!我问你我娘呢!”
“真像啊……”他突然恍过神,盯着儿子的脸痴痴地喃道:“连叫全名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我娘死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吧?!”
他沉默,不知该用什么话语去和少年交流,哪知下一刻少年想也不想就拔剑冲过来,他略侧身回闪,紧紧辖制住少年拿剑的手腕。
“怎么,你想弑父?!”
少年眉间紧蹙、两眼微红,执剑的手不住地发抖,有一刹那的犹豫,随即又运了内力强行挣开束缚,直直冲他挥剑而来。两个人瞬即在灵堂打起来。
刚出壳的雏鹰即使天资聪颖,也敌不过身经百战的老战士。结果很明显,少年狠狠摔在地上,又快速爬起来,通红的眼眶中满是怨气,“我娘说了,你不是我父亲,不是!”
“呵,不管你认不认,今生我都是你命定的父亲!执剑弑父,你还有没有纲理伦常!”
少年明明浑身发抖,仍是倔强地捡起地上的剑,“我不管什么伦常,我要报仇!”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少年,揪起衣领强迫其对视。“就凭你,也妄想着报仇?”
少年的手指不住颤抖收紧,几乎要把剑柄握断,“总有一天,我会为她报仇!”
“说得好听,你知道凶手是何人?知道此事因何而起?知道如何去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会逞嘴皮子的能!”
“我去找阿弈,我去求他帮忙!”
“小皇帝刚坐上皇位,根基不稳,动摇不了那个人。”
“那个人?”
“翼王党与平南党在朝中相互牵制,党争由来已久,岂会因你一番求情而化解。”
少年几乎是气笑了,“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事不简单,你知道她们因何丧命,你知道凶手!因为党争……你连替他们讨公道都不能!”
“……”萧景明不回答,转移了话题:“哼,我给你机会。”他松开少年,径自站起来背对着说道:“做平南王世子。”
“呵……”少年不屑哼出声,愈加愤恨爬起来平视他,眸中冷然,“我、不、稀、罕!”
“萧千寻!”萧景明怒火中烧,转身运气对着他打了一掌。
少年有些措手不及草草抬手抵挡,没能承受这一击,连连后退撞倒桌子瘫倒在一旁。阶上的灵牌受到冲击呼啦啦地跌落,发出错落的声响。
“你给我清醒清醒,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是有权还是有势?连保命的武功都这般差劲,你跟我谈什么不稀罕、提什么报仇?没了平南王府的庇护,你就是个废物!平南王府没人了,你明白?”
少年木讷地听着,一动不动,任由一堆灵牌挨个砸在身体上,也不反抗,像是没有痛觉一般。
“身为王府贵子意气用事、鲁莽冲动不计后果、不明真相不明事理、锋芒毕露沉不住气,你就这点能耐?身为人子举剑弑父,你虽不肯承认,但血脉骨肉不可改变,王府生你养你,乃是你命脉之基,不为根基思考后路,一腔孤勇冲动行事,又公然行刺亲生父亲,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堂堂七尺男儿,你可知愧对天地?萧千寻,我看不起你!”
灵牌哗啦啦落了地,少年被砸了许久依旧定定杵在那,目无神采。
萧景明有些说不下去了。内心有些心虚和愧疚,看见刚回家的儿子消瘦又憔悴,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干了多少天苦力,回来就听到噩耗,任谁都无法冷静。满是心疼,明明是想安慰想劝诫啊,可不知怎么的,说出来的话这么重,竟是有些不由心了。也许是长时间的漠然和疏离,父子早已不知如何相处。
可他依旧只能说下去,少年人不知世事艰难,仅凭一腔热血怎敌朝官虎狼。
“三年前,你信誓旦旦离开王府,扬言舍弃王府之子身份,自愿踏入潦倒民间。我以为外面的世界能令你清醒,知晓权势的重要性,让你明白身怀赤子之心,却舍弃手中权印,空有一番壮志热血是多么愚不可及!”
少年瞳眸微转,眼中似有水光潋滟,渐渐有了神采。
萧景明眼睛眯起,“难道,你要成为朔月盟的第二个尹无痕?”
“尹……尹无痕?”少年茫然失措的眼睛重新聚焦起来。
萧景明:“你可知尹无痕因何而死?”
“因为创盟威胁了朝堂权贵,触犯了贵族利益?”
萧景明摇头,少年人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太窄了。“是,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致死。真正的死劫,是他的身份。”
“尹前辈只是一介平民啊……”
“竹溪散人尹无痕,本名宋炎星,生身父母乃是赤国的太子和太子妃。幼时因天官夜观天象,算出此子慧而早夭,皇子身份不宜声张,便过继在赴阳侯世子的嫡子名下。华阳城之乱,国破城灭,皇帝焚城殉国,年幼的太孙混乱中被残军救走。”
少年渐渐明白:“所以,他是赤国遗留的正统皇室血脉,赤国旧党如今尚隐于世间,并未除尽吗?”
萧景明轻哼:“还不算太笨。试问,谁能容忍一个前代皇室在朝堂与江湖扬名立万。这个身份,注定他此生壮志难酬,永远无法大展宏图。放弃身份势力夺权,一腔热血创盟,又与权贵对着干,导致孤立无援,妻女身亡,仅剩一个儿子在世。若不出我所料,他的儿子尹无风、竹叶斋乃至交好的淮安剑派日后必受打压!”
“人活一世,为名为利为情为权,众生七情六欲皆平常,只是看用何种方式去满足自身所求。权势、地位、钱财并非是肮脏之物。你有权,自可用权为民谋福;你有名,自可弘扬仁善正义;你有财,自可仗义疏财,救济寒门。但名利权财并非唾手可得,有人空有心志却困于无施展方式,便如巨兽囚笼,目光长远,手脚受限。”
“萧千寻,平南王府世子之位可助你成事,莫要不识抬举,意气用事!”
萧景明骂完也站在那。父子两就这样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一个坐在阴影内,一个站在光源处。
少年眼神空洞,罔若未闻,在原地一言不发。不知多久,终于“活”了过来,回过神,慢慢地把灵牌一个一个捡起来,捡一个放到怀中,再捡下一个。可灵牌太多了,他捡了一个,另一个就会从怀里掉出来。
渐渐地,他放弃了,收膝缩成一团,环抱着母亲的灵牌,把头埋进臂弯里哭了出来。开始是轻微的哽咽,然后是小声的啜泣,接着越哭越大声,大片衣袖濡湿,像是慢慢把积压了十多年的怨恨、委屈、失落、迷茫通通宣泄出来。
偌大一片空地散乱着数不清的牌位,少年独自缩坐在角落里,被阴影盖住全身,显得孤独又无助。
那个角落恰好是光照不进的地方,萧景明想过去将少年拉出黑暗,伸出的手迟疑片刻又缩回去,刚迈开的步子也无法再继续,只是定定站在原处。
戎马半生,征战沙场生死无惧,从来没有任何情况能让他退缩。可看着眼前哭得肝肠寸断的儿子,他竟然——有些胆颤。
曾经陪着先祖逐鹿中土、建立大煊,把外族驱除的战神,竟连低下身靠近一个小少年,安慰几句都不敢。
父子两,各自无言。
少年并没有哭很久,在某人天人交战的犹豫思考间已经止住了哭意。不过须臾,他便缓缓站起来,把怀中灵位小心翼翼擦干净放好,又抹掉眼泪,低哑出声:“好,我接替世子之位,不过有一个条件。”
少年眼里闪着泪花,神情却满是倔强,“从今以后,你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踪。”
萧景明下意识质问:“你这是要脱离我?”
“我说了,我不稀罕这个什么破世子的位置,你只是需要它稳定王府,好让其他人有所忌惮。而我仍是我,我要做什么自有我的道理,你没有资格管。”
“呵!”萧景明气笑了,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叛逆了,干脆背过身一拂袖,懒得看他。“随你!”
“本王只叮嘱你一句,要混就要努力的混,别死了拖累整个王府。”
少年擦干眼泪,眼睛还是红红的,仍是不甘示弱回怼:“呵,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从十岁起就独自出去找活干,外面的世界我早就了如指掌,倒是你,似乎还掌控不了朝中局势,否则也不会挨了这么大一通算计。你长点心,别到时候给我丢脸!我才懒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这时候,萧景明也才发现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们相像,这个强硬执拗的性子,简直就是年青的萧景明翻版。
少年一撩衣摆,径自摔门而出。
“去哪!”
“皇宫。”
“你还真是不死心!”
也罢,让他吃点苦头,才能深刻体会到如今的难境。
——
寒风猎猎,素衣少年跪在王陵门口,举着酒杯,沉声而念:
“先皇启明帝之外甥、今皇御弟、平南王第九子,萧氏子孙萧千寻流浪多年,今日归来,认——祖——归——宗。”
酒杯斟下,清酒入土。后续,名字会被载入宗谱,萧氏子孙,正式归根。
那一天,平南王当着所有王公贵族和朝中官员郑重宣布:
“萧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本王当众策立第九子萧千寻为平南王府世子,待本王告老卸任,便接替王位。”
尤记少年名叫萧千寻,第一次离家,亲人尚在。那时意气风发、活泼好动,答应母亲会闯出一番天地;最后一次离家,失兄丧母、素衣戴孝,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由游荡的私生子变成平南王世子,一世桀骜换成一身荣华。
新剑会,换名陆寻歌,一展身手,绝代风华。年至加冠,已沉稳不少,渐渐没了以往的轻狂少年气。不知不觉,长大了。当年那个疯狂喊着报仇的冲动少年,已经学会隐忍不发,运筹帷幄步大棋。
平南王感叹:他终究还是长大了,也离父亲越来越远了。
墙角树影浮动,突然响起“咔哒”一声,是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谁?!”王管家机敏警惕地看向声源处。
平南王亦转头望去,这一眼,连呼吸都要窒住。
白衣青年从暗处慢慢走出来,斑驳的树影渐渐从脸上褪去,月光倾泻而下,清晰映出他的身姿。衣袂飘逸如鹤,只是步履滞涩,让本该如闲庭信步的仙人变得有些拙笨。
自王府惨案过后多年,他一直只穿白衣,不曾改变。
管家惊喜叫出声:“小、小少爷!”
不是九少爷,不是世子爷,是小少爷。
心间荡起丝丝涟漪,波光涟涟。陆寻歌眉头微皱,他怎么能这么容易被打动呢……压下心中波动,面上波澜不惊,“王管家近来可安好。”接着稳步走到跟前,拱手作揖。“见过父王。”
“千寻……”
礼节已尽,陆寻歌直起身,双眼瞟着四周,似是毫不在意:“路过。见王府人影稀疏、灯火阑珊,怕遭了賊,随意来看看。”
趁陆寻歌还没拔腿走,管家连忙上前牵引其过桌边。“正逢佳节,王爷准许下人们回家探亲,有些人家远,来回就得两三天,府里故而冷清。”
平南王道:“厨房还有几个伙夫没回家,让他们把菜热一热。”
“不必……”陆寻歌回避了王府太久,习惯性拒绝,王管家便率先出声:“小少爷不必拘谨,只是吃顿饭。王爷将西南角的侧室改成祠堂了,枫影夫人许久未见您回家,想必也万分想念,吃完饭后您可去看看。”
陆寻歌抿唇不语,似是默认同意,缓缓落座。
父子对坐,相顾无言。直到厨房的人布菜结束,两人也不发一言,王管家吩咐人退下,自己也紧随其后。陆寻歌只是有意无意地暼着桌上的饭菜,以免尴尬。平南王则是端详着面前的儿子,目露欣喜又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
“吃菜吧。”
“嗯。”
满满的珍馐佳肴,两人却各怀心事食不知味。
“见你与上次相比消瘦许多,路上奔波不少罢?”平南王试着展开话题。
“江湖中人,奔波实属常态,多谢父王关心。”陆寻歌非常正式地回答。
“嗯。”平南王沉声而应,略有些失落,不知说什么。两人陷入了沉默。
“父王……”陆寻歌鼓起勇气出声,终是问了句废话。“近日可好?”
平南王紧绷的面上略有喜色:“一切如常。”想了想又迫不及待补充:“今日你能回来,父亲尤其高兴。”
“那……便好。”陆寻歌轻吐一口气,身体放松许多,又垂头默默吃饭。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为了打破寂静,平南王回过神来热情地介绍菜肴。“这道菜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嚷嚷着让厨房做,尝一下,看厨子的手艺可有变化。”
“嗯,红糖莲子羹,莲舟地方小食。娘生前最喜欢吃,所以我总以自己想吃为由,让厨房的人给她做。娘死后,便无人再做过,我也好几年未尝过它的味道。”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平南王连忙岔开话题,又指向一盘螃蟹饺。
“螃蟹小饺,你总喜欢了吧,以前为了跟千帆和千山多争几只螃蟹饺,吵得面红耳赤。”
陆寻歌犹豫着咬了一口,眼眸半合,头埋得低低的。“太腻了。以前只是看不惯大哥二哥,见他们钟爱此味,便生了与他们争抢的心思,实际并不喜欢螃蟹的味道。”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平南王瞥见旁边的一盘翠绿荷叶,仿佛见到了救星,连忙取公筷拨开荷叶。
“那……来尝尝荷叶鸡,你应该喜欢了。”
“……”陆寻歌盯着荷叶中鲜嫩可口的鸡肉一时无言。想起新剑会的荷叶鸡被下软骨散,连碗里的红烧肉都不香了,默默放下了碗筷,再没食欲。
眼看话题又要沉寂,平南王勉强笑道:“喝点鸡汤……罢。”
陆寻歌没再说话,只是点头舀汤喝。心中五味杂陈,双眼酸涩,只想找个人倾诉。
小皙……今晚我才发现,身为人子,竟对父亲衣食喜好一无所知。而父亲却对我的喜好记存许久……尽管他记的都是错的。
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我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爹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所谓的权势之争。一家人亲密和气,平时好好孝敬他,而不是如今这番不孝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