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黎宛淑自兄长失踪后便四处打探,多方派人寻找,消息寥寥,想着相依山庄无人主持,不得不收拾行囊离开蒲花洲。离开顾家堡的时候,她本想与陆寻歌告别,谁知他早已启程,一丝风声也未露……
大道上设有专为过往旅人准备茶水吃食的茶寮,路上有马呼啸而过,沙尘飞扬,算不得僻静,热心的老板撑起了帘布,又时时擦拭桌椅,倒还算整洁。
环境条件不算恶劣,但黎宛淑脚步挪了又退,来来回回,做了半晌心理功课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兴致缺缺地吩咐上茶,选了个相对偏静的角落坐下。
“寻歌,你就这么绝情……就连走,也不肯道别。”
茶水入喉,淡淡的甜,从舌尖扩散到两颊,可谓她犹如白水。喝惯了琼浆玉露,这种小本生意的粗汤寡水真的难以下咽。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过惯了富贵日子,便忍不得一丁点的衣食委屈。她深切知道穷日子有多可怕。
讨饭的日子,不想回忆,一点都不想回忆。
“兄长,是你一步步筹谋,吞并云霞殿,才有了今天的相依山庄。你不能有事……你要回来主持大局。你不回来,我该怎么办……”她静默独坐,没了喝茶的心思。
休息良久,有一个走商队经过并在此歇息。
为首的商贾在黎宛淑的茶桌对面恭敬弯腰。
“小姐,属下回来了。”
“可有消息?”
“属下按顾堡主的提示沿着飞仙湖一路寻找,目前尚无线索。属下斗胆推测,出口可能在蒲花洲外……”
“速速加派人手调查,夜未央偷袭一事不明,必须尽快找到庄主稳定大局。”
“属下领命。”
“慢,还有另一件事。”她缓慢补充。“通知慕容少主,本小姐有要事与他商讨。”
“是,属下告退。”
——
顾惹尘等到晚上,一个个办公的运使从运使台陆陆续续走出来。
等到夜幕降临,也没看见封长泊的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走出了一个年轻的伙计。
“请问,您是顾小姐么?”
“是。”顾惹尘立刻打起精神回复。
“封运使让我传话,您不必等他,他已从后门回去,后来几天要准备出发运货了。这天瞅着快要下雨了,您先寻个地方躲雨罢。”年轻的小伙计劝道。
顾惹尘听了貌似更生气,直接冲进运使台,一进门就撞见了封长泊。
她揪着封长泊衣襟质问:“封长泊,你骗我,你根本不可能出海!”
他偏过头去不回答。
顾惹尘继续道:“傍晚遍天红,三天必刮风。时值七月溽暑,雷雨无常,况且晚霞红透,南岸广海渡口三天之内必有大风,蒲花洲山形低矮,挡不住风势,水路运货必受影响。你常年水运,天时变化该比我清楚!”
封长泊自知说不过她,也不回答,两手包住袖口,用劲别开她的手,拔腿便跑。顾惹尘在后面怎么也叫不住,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
夜幕将至,颜陆二人一路奔波,好不容易找到了歇脚处。
“好巧,又是这个客栈。”颜小皙拉着马正打算往马厩方向走,就有热情的小厮过来牵着马过去了。陆寻歌的马也被牵了去,他看着客栈,有些好笑。“真巧,但愿这次不用赔钱。”
叶先生老远就看到那一对男女,遂唤小二过来,耳语一番。小二得了令,出门迎接二人。
“老板,来两间素净的房间。”颜小皙冲上前去。今天累了一天,好想快点歇息呢。
叶先生记了账,小二便递过小木牌,笑吟吟道:“这是正对江边的房间,晚上开窗,正适合观夜景呢。”
“多谢。”
小皙接过小木牌,摸着似乎凹凸不平,翻开发现背面刻着一朵花,暗暗记着小二的话,率先上楼。
小二又递给陆寻歌房号牌,然后同样笑脸迎着他两上楼去,陆寻歌出言婉拒,方才在楼梯口停下。
颜小皙若有所思上了二楼找到自己客房牌号,正要开门进去,脑袋忽地被弹了一下。
“男装穿上瘾了?”陆寻歌两手随意揣着,冲她歪头一笑。
“啊?女装比较麻烦嘛!”
思绪被打断,她摸摸头顶嗔道,伸手打了他胳膊一下。
他扑哧笑出声,无奈摇摇头,随她去了。
楼下,小二挤到叶先生旁边,小小的眼睛里充满大大的疑惑。
“叶先生,那个白衣侠客瞅着好生面熟啊。”
叶先生顾自拨着算盘,头也不抬。“他就是当初那个在客栈打架的。”
“那您吩咐我对另一位说开窗观夜景又是为啥啊?”
“嗯……”叶先生这才抬起头,望着门外黑压压的天空,一脸笑意。“今晚可能有暴雨,窗开着,不就淋坏了嘛。”
小二立马会意,“到时候就能换新了!”
饭毕,天快速暗下来,夜里突然噼里啪啦下起暴雨,许是放晴太久的缘故。
打开窗子,外边落雨淅淅沥沥,远处乌漆嘛黑,看哪都一样,景色并无特别。
“我是不是多虑了?”颜小皙有些迷惑。
返了床心事重重躺着,翻了几个身,窗外雨点打在瓦上滴答作响,睡得并不安稳。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睁眼,头皮发紧,平躺着,隐约听到帐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极轻微,是行走间不经意时衣料的摩擦声。一般人在疏落有致的雨声中可能不会注意。可她不一样,似乎有一种特殊训练的能力,听觉甚是敏感,能分辨出雨声中夹杂的其他声音。
她藏好匕首,悄悄起身挪到床角。透过床帐,依稀看到一小点橘红色的暖光和一个落在窗边的阴影。
那个黑影落到了窗内,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眼前突然一片银光闪过,正待反应,脖子上已冰凉一片,是刀刃贴了颈侧。
黑影倒吸一口凉气,将火烛凑近了些。火光辉映,看清眼前人,他不由惊讶——竟是个女儿家?
眼前的少女也同样瞪大了眼睛。
叶先生?!
她终是没喊出来,警惕环视四周,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好身手。”被挟持的叶先生小声赞叹。眼前人年纪轻轻,形体瘦弱,出招却干净利落,半点不含糊,像是被训练过。
“你是何人?”她压低声音问,贴在那人脖子上的刀也不松懈。
他身板挺直,两手抱拳恭肃道:“在下,雪影堂暗卫,叶铮,奉命潜伏在蒲花洲。”
“你是雪堂主的人?”她有些惊讶。
叶铮嗤笑:“我是她属下,不是她的人。”
可以啊杨迷花,人都离开夜未央了,势力还往里渗透。
颜小皙缓了心神冲他点头,放下匕首快速入鞘。
“姑娘,杨副使有请。”叶铮话罢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递给她一把伞,便跃出窗外等候。
颜小皙毫不犹豫接过,当即披衣穿鞋跟出去。
“姑娘方才称雪无影为堂主,可是夜未央同门?”叶铮撑着伞,边引路边聊天。
“不才,重火堂低等刺客,兄台称我小皙即可。”
“重火堂?”他忽地双目发亮,似是有些激动和愉悦。“姑娘太谦虚了,重火堂怎会有低等之说,小溪姑娘的溪是溪流之溪?”
“非也,白皙的皙。”
“请。”
走着走着,叶铮又按耐不住好奇心问了起来。
“你既是重火堂的人,可听说过九命血狐?”
“知道呵呵呵。”她干笑一声,额角淌下一滴冷汗。“就是那个人尽皆知的叛徒嘛……不过啊,我可没见过她,一点都不认识。”
“能理解,雪影堂的暗卫我也不是全都认识。”
“那如果你重新见到了她,你会……”
“手刃此人!”叶铮斩钉截铁道。
义正言辞,一点也不含糊。
颜小皙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
这人真是,看起来善解人意,做起事来不尽人意。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正沉默走着,叶铮忽然停住了脚步,“杨副使就在前边,你过去吧,我在此把风。”
她道谢后往江畔方向走,忽听远处传来琵琶声,幽幽怨怨,曲调压抑,像有百斤大石压着心肺,听得人胸口沉闷、心弦哽咽。衬着乌黑夜色、凉江骤雨,饶是不懂音律者也能体会一二。
前方渡口,芦苇摇荡,雨声淅淅,一个红衣人撑伞驻立。雨点敲打着伞面,滴答作响。她走近发现,那人衣角呈现暗红色,都被雨水打湿了。虽然诡异,但他的确在沉默等人。
看来歌声不是他的,可能是对岸的雕花船传来的夜间笙歌吧,可既是花船笙歌,怎会如此凄冷哀怨?
颜小皙正待细想,歌声与琵琶声却神奇地如烟般渐渐消散。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挑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会面,怪诡异的。
湖面风大,她将伞放低了些,缓步过去。“师父,你真会挑时间啊呐。”
“这时间不挺好的?谁会想到大雨淋漓,咱们师徒来约会?”杨迷花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服了你了。颜小皙翻白眼腹诽。
“你有指环下落了?这么急派人联系我。”杨迷花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那个,有是有,不过,我想知道元贞六年夜未央到底发生了什么。天机堂书架上的秘卷都是空的,杨师父你应该知道一点点吧?”
杨迷花一脸不耐烦。“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好问的,这不众人皆知么,还没听他们吹够呐?”
“那你偷的是什么秘卷?”她又问。
“你先告诉我指环的下落。”
“不,你先告诉我秘卷内容,我再告诉你指环下落。”
“嚯,我怎么知道你的消息是真是假?”杨迷花不乐意了。
“那你自己看看咯。”颜小皙从袖口掏出一张纸展开。
隔着雨帘看不太清,杨迷花一手夺来,定睛一瞧,双眼愕然瞪大。
“不可能,不可能……真正见过铁指环的只有我和阿木桑,他保守甚严,连小雪花都不知情,你怎么会知道它的图案?”
她得意叉着腰,笑意盈盈。“因为我见过啊。”
“这是母环。”杨迷花彻底明白临墨峰一战失踪的母环去向了,阿木桑把她打下山崖时,便把指环藏在她身上。
他气得将纸揉成一团。“明明我比你更可靠,危难关头,他居然只给你,为什么,他为什么给你不给我!”
颜小皙:“你别激动……”
话未说完,忽觉体内发寒,风吹过,身上更冷,五脏揪到一起,疼得半跪下来喘着气,也顾不得衣裙沾湿。
“杨师父,你、你要是毒死了我,就没法知道母环的下落了……”
杨迷花拿出了一枚皮红如血、大小如李的果子在她面前晃。“哦,我忘了,你闻这个味儿药瘾会发作。”
“斗转星移到底是什么邪功,练的人都会这样吗!”这下,生气的是她。
“斗转星移不仅是当世易容绝术,还是各种大功法的台阶,练了它,经脉会全部打通,内功真气比常人更易聚集和掌控。此功练成,各类神功指日可待,只可惜……”他叹了口气。
“它就像朵嗜血的娇花,开得美艳,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长期练下去,变幻各类人物,身体频繁扭转导致血流不畅,筋骨受伤在所难免。时间一长,恶气於血凝结在心脉,气脉堵塞,人会痛苦不堪。”
“这还不是邪功?”她小心翼翼呼吸,试图缓解脏腑拧在一起的疼痛。
“邪功?不,小徒儿,功法本没有正邪之分,主要看学这功夫的人将它用于何处。将过错归咎于死物的人,不过是个不会自省,推卸责任的懦夫。”
她默然。
他说得对。刀剑本无错,人心辨因果。所有善恶故事,都是世人自己做出来的,怨不得刀有多利杀人不见血,剑有双刃伤己伤他人。
杨迷花晃晃手中的红果子。“易容每使用一次便发作一次,需要服食这种寒凝果才能缓解,而寒凝果本身就具有一定毒性,长期服用会成瘾。所以,斗转星移练得越久,药瘾越大。”
颜小皙拳头蓦然收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他娘的,你在雕花船上教我的时候,可没说它有这么严重的副作用啊!
“不过……”他话锋一转。“至阳功法可以克制斗转星移的后遗症。木头桑用的就是至阳功法,哼,他一次也没给我运功过,一次也没有!”
噗!木头桑。
“为什么?”颜小皙问道。
“我家木头桑天赋异禀,曾踏遍九州,拜师无数,将中土和西域武功巧妙融合形成自身武学,乃当世奇才。但是吧,他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欸……”杨迷花有些苦恼,“他审美扭曲啊,总喜欢丑的东西,从没关心过我。”他忧伤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话说回来,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颜小皙:“……呵。”
看来殷重火还挺看重她,不然也不会得知背叛的消息后,亲自来忘身崖清理门户。可明知是叛徒,又怎会在推下山崖的最后一刻把指环也给她?
难道是这样……
“我殷重火,就算被活捉,死在这,把指环扔了,也不会给朔月盟一点东西!”
这其中疑点重重,重复的梦魇、离奇的苏醒、随身的母环……
事情肯定不简单,不能再跟他废话了。
“那我的功法是他教的,应该也是属阳吧?按理说我可以靠自己克制副作用。”她直接问。
杨迷花摇头否认。“你的功法属阳,但非至阳,最多可以缓解,不然怎么练斗转星移和轻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半天就没什么事是顺的,真是场不愉快的谈话啊。
可她没力气斗嘴了,疼痛从每一寸血液中漫开,四肢又冷得很,连伞都撑不稳。杨迷花看她实在难受,直接给灌了颗丹药,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拉起来。
不知何时,渐渐响起了女人的歌声,一会儿,又伴着哀怨琵琶声,在漆黑雨夜,越发凄清诡异。
杨迷花径自朝湖面吹起口哨。
嗯?哪来的笛声?
颜小皙好奇巡视,看到他仍是在吹口哨。
对暗号嘛,很正常,可杨迷花吹出的声音又与一般口哨不一样。其音如笛,清脆悠长,不绝如缕,世所罕见。
颜小皙呆滞在原地,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喉笛,是游牧民族的一种唱法,能模拟笛子演奏的声音。东戎灭亡后已接近失传,有生之年,她竟能亲眼目睹!
莫非这船上有幸存的塔木多族人?
不一会儿,隔岸也有笛哨声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笛哨声停后,大船已缓缓驶过来。
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渡口也都是水汽裹着,周身发寒。芦苇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像恶鬼咆哮。杨迷花又按耐不住好事心,压低声音沉沉道:“这艘船上,载着两个死去的人。你说,你去了,会不会多一个?”
“不会。”
哪知,她淡定得很。
“这么冷静?”杨迷花生出一丝好奇。
她淡笑,撑着伞直接冲向湖面,伞在雨中打旋儿,水花四溅。顷刻,稳稳当当落在船头,朝他挥手。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
杨迷花一刹那恍了神,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九命血狐。但此时顾不得太多,随之也跟过来。
颜小皙在船头站定,耳边忽闻琵琶声至,一缕幽歌娓娓而来,声音比刚才清晰许多。
曲调有些凄凉,又好像有些哀怨,听着好似楚地方言,软软糯糯却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夜半幽歌,是鬼是人?
进了船舱,得到些许暖和,也看到了答案。
那个女子戴着面纱,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只顾着自弹自唱。大雨滂沱,船摇摇晃晃,她仍是毫不在意弹着琵琶,仿佛所有的危险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