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在练剑,听闻路上有脚步声,停下了动作,回眸见是她,粲然一笑小跑迎上来。
“我正准备去找你。”
她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段时间都去哪了?”
“练功。”陆寻歌言简意赅,见小皙面色沉郁欲要发火,又赶忙解释。
九阳功法他自然不能说,只得挥了挥沉音剑示意:“沉音剑法还不太熟,我得抓紧时间融会贯通。”
雨天还敢练剑也不怕闪了腰……看来对阵申正炎是没有充分把握了。
小皙愁眉不展,正待思考下一步,陆寻歌忽然问她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最喜欢什么颜色?”
陆某人月初不告而别的气还没消,她瞪眼如炸毛般呲牙:“明黄!”
这颜色可不兴用啊。陆寻歌只觉头顶一群乌鸦飞过,不知是哪里惹了她,颇为委屈地小声问:“……还有吗?”
小皙故作认真地掰手指一算,绕在他身旁滔滔不绝如报菜名:“大红、藏青、靛蓝、橘红、竹绿、云紫、雪青、藕荷、缃叶、棕黄、玄墨、月白、银霜、乌黛、梅红、春水碧、暮山紫!”
陆寻歌眉眼飞转快速记下:“好……”
“好啥?”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单手抵着下巴认真思考,“想着哪天有空带你去做身衣裳,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哪种料子。”
“啊?”为什么突然给她做新衣裳啊?
陆寻歌将剑别在腰间,空出手来同时捏起她脸上的肉,“竹叶斋的伙食不错,你最近都圆了一圈儿。”上下飞速打量一眼道:“我寻思着旧衣裳都不合身了,做几身新的。”
她慌忙地摸摸腰围又掰开某人的手顾自摸脸,一脸惊恐:“我真的胖了吗?”末了又捏起拳头,阴森森露出笑容:“想好了再回答,啊。”
某人拒绝回答,将她拦腰横抱转了一圈,满面笑嘻嘻,充满了讨好意味,“你看,一点都不沉。”
小皙环过他的脖颈,轻轻扯他的耳朵,“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陆某人十分诚恳:“对不起……”
“错哪了?”
他老实摇摇头:“不知道。”
这下小皙更气了:“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道歉,你在敷衍我吗?”
陆寻歌认真想了想,道:“不是,你向来聪慧明理,能惹你不快的定是不妥之处,只要你说出来,我知道就会改。”
那几天的气慢慢消去,她沉下心认真说道:“我知你闲散逍遥惯了,可以不问你去做什么,可至少也该支会一声,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我真害怕某一天就找不到你了。”
说着,垂头在他颈间蹭蹭,委屈地小声嚷嚷:“这些日子以来,我又惶恐又担心,盟主战将至,你会成为众矢之,杀机四现,我也想助你一臂之力,可怎么都找不到人。答应我,以后不要无声无息地消失。”
从前外出要保守秘密,只会向母亲汇报行踪,平南王府出事后的三年里,他再也没有向人通报行程的习惯。
手中轻盈的是爱人,肩上沉甸甸的是责任,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总有一个人会为他忧心,想到此,心也软了,柔声答应:“好。”
她这才释怀地笑了,陆寻歌也莫名跟着笑,抱了一阵将人放下来,牵过手一起去吃晚饭。
由于尹无风给的卷轴里有美食攻略,小皙迫不及待就趁傍晚时分去了汾阳的一家虽然出名但只有几人经营的小馆吃火锅。由于惧肉腥,小皙喜欢往自己那一边汤里底狂加各种调料,什么生姜花椒八角桂皮香叶全搞上。陆寻歌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呼你厉害,然后跟她抢浓汤底的菜吃。
她一如既往地能吃,饭毕又随意逛逛买了焦里焦气的烤串、草药茶饮。
赤国饮食文化开放丰富,大煊延续其传统,入夜也不禁市,故而晚上也有许多小民穿街买卖。
“你很喜欢吃这种小食吗?”陆寻歌拿着一杯竹筒花茶,看着另一只手里那几串气味冲天的烤肉、臭豆腐不知所措。
小皙怀念般往后看着夜幕下的摊点和来来往往的人,轻声喃喃:“小食最有人间气。”举起一串烤肉示意:“你看,这个老板给的料足,调的料汁咸辣酸爽油亮亮深击灵魂,还有搭配的芝麻、茴香籽香得恰到好处。”又仰头喝了一口茶,“配上竹筒盛的药草茶,鲜香甘美,绝配啊。”
陆寻歌拿着吃食似乎心事重重,只是笑,没有多言。
入夜,华灯初上,凉风簌簌,两人边走边吃回竹叶斋。
路上,陆寻歌旁敲侧击问了些记忆恢复如何、最近在忙什么、可有与什么人往来等试探性问题,小皙回答了却又听得心不在焉,对她之前的事欲言又止。
小皙知道他疑惑的是自己的身份与想法,毕竟九命血狐跟朔月盟本就不对付,这次会突然转变主意帮助付家,怕有诈。
待拐了路穿到一个略暗的狭长小巷里,并肩而行时便直言快语打消疑虑:“我知道你很好奇,淮安剑派参与了临墨峰之战,我该对他们抱有恨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派门规森严,刺客杀人必须经过审查方可行动。”
“不,我不好奇。”陆寻歌淡淡否认,微微眯眼,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如果派中三堂六厅真的没出一点纰漏,内鬼哪来的可乘之机滥杀无辜,雪无影至今也没给他满意答复。
他待小皙说完后又把心思收回来:半月不见,眼前人武功恢复了几成?从前没有机会正式与这位师妹对招,不知真正实力,往后倒可探明一二。想到她秘雾般的身份,期待之余又只剩下忧虑。
在临墨峰之战前,殷重火从未向他透露过这位师妹的存在。重火令加天痕剑,入派时间也不长,还能拜在两位高层门下,师父对她重视和保护得过分了。
小皙并不理解陆寻歌树叉般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当他凝眉是将信将疑,又继续道:“那天,我只看到一群虎狼以权欺压残兵折将,而盟主无动于衷。撇去门派之争,他们不过是在废墟挣扎的普通人,冤有头债有主,我就算要报复,也绝不是找弟子们。”
她急着满头汗,费力解释九命血狐是夜未央的杀手不错,但自有原则,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
陆寻歌对她说的不感兴趣,只是装作认真聆听的样子,实则细细打量着她着急紧张的神情,眼眸溢出浅浅笑意。
小皙以为他还不相信,又接着道:“这些日子的奔波也明白一件事,在天灾人祸面前,不管是朔月盟的弟子、夜未央门徒,亦或无门无派的普通人,在这样一群无情的上位者、兵神面前都是弱者,都逃不过压迫、欺凌。所以,需要分塔木多、赤国、大煊……各种高低贵贱么,明明都是笼中之鸟。”
提到异族,陆寻歌若有所思,小皙怕他多想,又问:“所以寻歌,你想救淮安,不仅只是付掌门的托付,更是内心对于弱者的扶助和道义吧?”
突然被点名,他怔了怔,无言颔首,小皙上前一步转身站在面前:“在任何时候,你做那些出格的举动,我都会拦下你的狂妄。”说着,覆上他执剑的手,慢慢扣紧:“可这次,我只想同你一起。冰冷已久的朔月盟需要这样的真心和热血,世人在等它恢复温度,它也在等那个能重新捂热它的人,既然你要做这个人,我就陪你,无论成败,坚心不移。”
这段话令陆寻歌心头一颤,却也瞬间清醒,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小女子。
她并不是因为爱慕所以全然盲目的支持,而是看清了这条路是正道,且他自告奋勇去做了这个先驱,所以更为欣赏和坚定地追随。
换言之,他将要做的事,就是她的心中所想。他明面上的冲锋在前,是她暗中的推波助澜,颇有一明一暗的意味。
朔月盟旧秩序藏污日久,若想长存必经革改,阻拦付家分裂只是表象,阻止盟会腐化才是根本。他只是恰好选对了小皙想走的路,获得了她的认可。
陆寻歌驻足凝眉看了她许久,不知该喜该忧,忽然自嘲嗤笑:“你把我的话都说完了,我只能点头了。”
小皙不知他的真实想法,但看出了眉间的疑虑担忧,神情突然正经认真,不见了以往那股调皮气息。“盟主战中你也不是全无优势,我观察到有人自发宣扬为你助威,还传阅关于你的事迹。而申正炎则不同,他的支持者大都只晓得在九重云峰与殷重火对战一事,这几年也没再增加。”
申盟主明明还引领了临墨峰之战,却没多少人知晓,这也是挺奇葩的,想来是五大派不给他出太多风头故意压下不表。这是一个好机会,在还没能打入内部前瓦解联盟也不错。
陆寻歌兴味索然并不惊讶,淡淡嗯了一声,垂手避开,绕过她独自往前走。
陆某人心绪莫名烦躁陷入混乱,分不清她是为了盟主战的公事,还是私心为了他一人。想了想又忍不住将事情托出:“嗯,最开始的文章是我写的,派了几个托去发布,画册也是我找长泊帮忙画的。盟内那几个老油头为了孤立我,把付烬他们软禁在朔月盟总会的偏殿。非常时机,得给自己造势,在舆论上掀起风波才能得到更多支持。”
“长泊?他不是请长假不知所踪了吗?”小皙迈着碎步追上来问。
他头也不回,脚步因烦躁而加快。“嗯,他回过蒲花洲一趟,我月初时与他联系过。”
按画册的绘图印刷与传播时间,恰恰就是月初,长泊既然请了长假,假期自然不会过快结束,而且人家又是水运使,他如何能那么快知晓踪迹呢,难道玄武帮内还有人帮忙传递消息?
怀疑一旦存在就会产生隔阂,出于战前的心态平稳考虑,小皙还是按下疑惑不表,看他自己有一番准备,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了些,随口问道:“画册上那些都是你之前的经历吗?”
陆寻歌忽然顿了脚步,转过身,郑重回答:“你放心,我没有造假,那些事迹只多不少。从前深藏功名惯了,不会留意,现在却不得不借助文人去宣扬,虽非我愿,却也不得不顺应时势。”
突然这么认真做什么啊,她又不是来查案的,于是跑上前扮了个鬼脸,半开玩笑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看来,即便是白鹤神君也免不掉世俗的规矩啊。”
陆寻歌略有些不自在地把头一撇:“只羡鸳鸯不羡仙,我才不稀罕做神仙。”
“噫,我才不信。”小皙明明深受触动又不敢表现出来,装作毫不在意地甩了手,独自蹦蹦跳跳地潇洒走在前面,快速跑出了巷口。
还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态度。
“颜陌离!”陆寻歌双手握拳,停步立定,终于忍不住在后面喊出声。
“你没有心的吗,难道看不出来,遇到你之后,我再也不想做那清心寡欲、独来独往的白鹤神君!”
身后的表白就这样一字不落毫无预兆地传入耳朵,来不及躲闪,小皙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下意识转了过去。
“我不喜欢那些虚名,不喜欢安静,更不喜欢张扬,可那些天,我却把自己锁在房里,拼命地逼自己回想,一件不漏地去写、去演、去找托,做违背本心的事。”
“都是为了……”
话已至此,他赌气般不想说出口,只是咬牙恨恨地数落着,声音从高到低,越说越没了气势。
“柴房夜你的曲意逢迎是为了偷走铁指环;淮安一行又大义凛然摆明对付家没有私仇;朔月大殿的退让是为了让我顺利参与盟主战……是所谓的正道使然,还是有我的缘故,我分不清哪个才是你的真心!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让我死心也好。”
哪怕是……真的拒绝,也总比若即若离不清不楚的好,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消失的时间里,他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止住那些槽乱的情绪平静收心,把九阳心法练起来。
小皙在原地静静抬眸望他,万家灯火璀璨夺目,却不能完全照亮这里,白衣少侠执剑独自立在灰暗的巷道风口处,孤寂又萧索,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相逢时的模样。
这是她最初认识陆寻歌的样子。
清冷、洒脱、孑然一身。
认识久了才知有两副面孔,外人面前清雅肃然、彬彬有礼,只对她无赖耍泼皮、斗嘴、互杠,完全判若两人。表里如一的是那放飞自我的潇洒不羁,身份不明,行踪不知,无忧无畏,行止随心。
他现在停滞纠结、耷拉着脑袋狼狈示弱的模样,卑微得仿佛被人遗弃在泥泞里挣扎的脏污小狗,没了当时那不拘一切的傲气。
小皙渐渐意识到:她的犹豫不决、反复无常是会伤人的。口是心非太多次,终是会错过。
而陆寻歌视角:小皙出了巷口,站在路边的灯笼旁,浑身都散发着温暖明亮的气息,连发丝都晕着一层灿烂的金光。而他停在阴暗的巷道原地,恰是光影难以照亮之处。
陆寻歌抿唇静静凝视她,逐渐沉默。
童年的经历、少年的流亡让他早早成熟入世,小皙的出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唤醒了那个欢快活泼的萧氏少年。当习惯了封藏的内在小我天性被放出,又如何有勇气再次封印。
可现在前路未卜,还未看到光明时,不能因为孤寂寒冷,就把满身光华的她拉进阴暗的环境身边取暖。
那些话一出口,陆寻歌就后悔了,没有释然,反而更沉重。一丝微弱的橘黄灯光倒映在他眼眸,闪烁交辉,在暗巷犹如火苗,顷刻就会暗淡熄灭。
良久,他终于出声:“抱歉……”抱拳行礼,垂头的光影将眼中的火苗遮去。
“是我唐突了,颜姑娘不要在意。朔月大殿就算没有你,我也会照本心选择盟主战,绝不犹豫。”
他闷闷说着,那个不配得感疯狂涌上心头,下意识地逃避亲密关系。
这个被人称颂的白鹤神君啊,不过也是凡人,总是有那么几个讨人厌的坏习惯。
小皙惯性察觉到了,心里紧绷揪得生疼,无名火起,阴阳怪气地呵呵,试图激怒他。
“风好大,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听不清,夜里起风有些凉了,赶紧回去吧。”
陆寻歌抬眸不可置信凝视她,致歉行礼的手僵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