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颜陆二人照旧赶路去康平,路过运使台时,寻歌本想探望长泊,却得知他早在几天前便离开了金河湾。听李传刀说,长泊本要辞去水运使之位,西方龙王没同意,而是给了个两年的长假随他去。西方龙王批长假的事不知怎么便在金河湾传开,连平日里低一等的陆运使都在感叹西方龙王的爱才之心。
小皙有些讶异:两年的假,假期可不是一般的长,换作他人早被辞了,为何长泊能顺利批假?
陆寻歌看她不解其意,便与她说了西方龙王有意拉拢他的事。她这才理解西方龙王如此大张旗鼓是有另一层意思。这不过是表面惜才,暗里牵制。合着不就是:
“你看,你兄弟在我这干活,以后要搞我也得顾及一下他吧?”
以朋友情谊为牵绊,只要长泊在玄武帮一天,陆寻歌做什么事势必要卖西方龙王一个面子。跟竹叶斋还真是一个套路。
不过比起西方龙王放长假,他们更好奇长泊究竟要去做什么。两人谈论一小会儿,一致认定是为了寻找素材而游历。确定长泊离去并非受人强迫后,两人放下心来,又一路疾行,直奔康平。
——
顾家堡忘机堂。
“爹,西方龙王居然批假了,这事在金河湾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称赞龙王惜才。玄武帮赢得一片好名声,有不少新剑会的侠客抢着加入玄武帮,九月十五他们的新生人数很有可能大增。”顾慈刚得了消息便赶来汇报,好容易一口气说完,就拿起茶杯大饮几口。
顾醒对玄武帮创造声誉拉拢人心的常规操作早已烂熟于心,并不惊讶。“再神奇,那也是玄武帮内务,虽然已结盟,但干涉帮派内务,势必引起不满。偶然指点一二,站在远处旁观即可。”
“爹,还有一件事,惹尘又不见了!我搜遍整个顾家堡,在千机阁找到一封信。”顾慈递上一封信。
顾醒拆开信,纸面只有一行字:
“爹,女儿出门一趟,到期自会回堡完婚,勿找。”
“哼!”顾醒看后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将纸揉成一团。“反了她了,飞仙亭一事,慕容灼肯定不会给我们留时间,她现在跑出去,想干什么!”
顾慈面露担忧:“惹尘可说她去了何处?”
顾醒摇头,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刚刚你说的那个请两年长假的人可是那天替我们说话玄武帮后生?”
顾慈老实回答:“是,惹尘回堡那晚带了三个人,他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惹尘带回来的布衣书生,看他和陆寻歌走得挺近,关系不一般。无亲无故,怎会对定亲仪式这么上心……”
“爹的意思是……”
顾醒慢慢分析:“夜未央复出,各大门派遭劫,这个节骨眼,他作为玄武帮一员,不应该离开。除非……是要急着带什么人走。”
顾慈此时也猜到几分,“说来也巧,惹尘失踪这段时间正好碰上他请长假。”
“通知蒲花洲各处的情报点,时刻派人留意着。”
“是!”
“惹尘无法无天,身为顾家儿女,当以顾家为首,若是生了什么外拐的心思,趁早断了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到时候后悔莫及,谁能救她?”
顾慈心里一惊,微垂眉点头。“爹说的是,谨听爹爹教诲。”
“慈儿,顾家堡铁训——顾家儿女不入仕大煊朝廷。希望你记住。”
顾慈慌张跪下,“孩儿……孩儿不敢……”
“哼,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谁?以为爹不知道你在准备参加科举?”
顾醒厉声质问。顾慈一句话不敢接,将头埋得极低,双目通红,满是委屈。
“记住,你是顾家人,是顾家堡的少堡主,万事当以家族为重。”
顾慈仍是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只是维诺地点头应着。
顾醒仰头闭目,轻叹一声,随后命令道:“回去就自行把那些温习的书本烧了,趁早断了这些无妄的念想。”
“爹!”顾慈不可置信望着他,眼中泪光闪烁,颤声乞求:“可不可以不烧……”
顾醒没有回答,更不给商量的余地,径直绕过顾慈,大跨步走出门。空寂的忘机堂荡漾着顾慈叫他的回音。
——
连日赶路,萧百沉病情加重。曲万径心知马车队伍后面跟着一人,却不敢离开萧百沉半步。只因疯子武功太高,队伍除了他无人可敌,只要他一离了马车,娘子安全堪忧。他不敢冒险,亦不敢打草惊蛇惹到后面的神秘人。
到了竹叶坞,与尹无风的人交接,将疯子押下去后,曲万径才敢留萧百沉在马车休息,自己去复命。
“此次有劳曲副阁亲自运送。”尹无风亲自出来道谢。
曲万径语气平淡:“尹斋主客气,不过少主有言在先,竹叶斋需全力配合秋凤阁,否则他有的是办法让竹叶斋消失。”
尹无风眼神骤冷,不过也只是一瞬,他连忙点头应和。“自然自然,竹叶斋怎敢与慕容家作对,自当全力配合,助少主完成大业。”
然而曲万径没兴趣听他的恭维话,头一偏,侧耳听着背后的动静。
“曲副阁是在看什么?”尹无风温雅笑道,也顺着目光看去。
马车后面的草垛动了一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曲万径一面要照顾萧百沉,一面要看住疯子,两边脱不得身,这才让后面的人有机可乘。既然人已送到,他自然不会放过后面的尾随者。
尹无风会意,派人过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果然从后面抓出个女人。那女人蛮拧不从,挣扎中面纱被扯落。众人这时才看到,她半边脸有烧伤的痕迹。
韩蓼汀意识面纱掉落,猛地叫嚷放开。
“你是何人?”曲万径严肃审问。
“放手。”尹无风命令侍从,并上前制止,挡在两人中间。“莫吓着姑娘家。”
侍从得了命令纷纷放开,韩蓼汀脱离束缚,立刻蹲下捡起面纱,慌慌张张地绑好,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我看她是渴了。”尹无风微笑着,回头冲侍者吩咐,“去画斋的第八层书架拿待客茶给姑娘解解渴。”
身后的侍者了然点头去了。不一会儿,便端来一杯温茶。尹无风亲自端茶递给她。
“姑娘一路风尘,喝杯茶解解渴罢。”见她迟迟不肯接,尹无风仍是笑,柔声道:“姑娘不必担忧,你我无冤无仇,我不必害你。”
他举止文雅,笑容如沐春风。韩蓼汀见他一副温良状貌,一时没了戒心,傻傻地接过茶喝了。
曲万径刚想劝尹无风盘问清楚这女子的底细,话到嘴边,那女子突然一声惨叫,两手扑腾几下,嘴角淌血倒在地上。
“尹无风你……”
曲万径有些惊讶,向后使了眼色,后面队伍的人上前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答道:“曲副阁,她死了。”
尹无风含笑:“曲副阁,这下好交差了吧?”
曲万径一时语塞。
虽说这女子来路不明,但他只是想盘查清楚,并未动杀心。尹无风此举太狠毒,直接断掉所有线索,让他十分被动,偏偏还没有理由发火。怔愣片刻,方讪讪道:“多谢尹斋主。”
尹无风仍是一副温润的笑容,仿佛刚刚死的不是人,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曲万径一股寒意袭上心头,不想多做停留。“既然人已送到,那曲某便告辞了。”
“曲副阁慢走,斋中事多,恕不远送。”
曲万径脚步飞快,半点不想回头看。
尹无风这厮比他爹心机深沉狠毒多了,一个人说杀就杀。此人不可亲近,日后相逢,他必须提高警惕。眼下还是先控制好沉儿的病要紧。
马车队伍离去后,尹无风这才低头瞟了一眼女子,挥挥手吩咐下人:“处理一下。”转身就去了水牢。
尹无风到了水牢,就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缩坐在墙角,如畏光的老鼠,战战兢兢。
身边侍从回答:“这疯子从马车交接到进水牢就不断地喃喃,一遍又一遍重复念叨着什么,神情异常惊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尹无风派人凑近些去听。侍从靠近听清楚后,双眼愕然瞪大。
“他说的是什么?”尹无风问。
“是、是……”侍从支支吾吾不敢说。
“说!”尹无风命令。
侍从慢吞吞回答:“他、他喊的是‘江水萍’……”
尹无风瞬即眉头一凛,咬牙切齿道:“我娘的名字,岂是你能乱叫的!”
疯子没理会他,仍是喃喃自语,身体微颤,口中一个劲喊着:“鬼、鬼……”
这是杀人太多终遭报应了么?尹无风不屑。对于一个杀人魔来说,疯掉这种惩罚也太轻了。
“别来无恙啊,慕容家主。”尹无风居高临下站到他面前。
“或许,我该换个称呼,对不对呢?”
他一字一顿道:“魁、蛇、郎、君。”
魁蛇郎君,慕容世家之子,早年因侮辱妇女、杀人放火被捕入狱,判了死刑。行刑前一天,被某个权贵秘密保了下来。此后沦为走狗,专门去武林门派中烧杀抢掠,掠夺功法宝器,还培养了臭名昭著的蛇川鬼盗组织。其组织性情如蛇、冷血残酷,行踪如鬼、飘忽不定,打家劫舍,无恶不做。百姓深恶痛绝,江湖人人愤懑,却无能为力。
临墨峰一战,秋凤阁也元气大伤,为休养生息,收敛势力淡出江湖,回了慕容府。蛇川鬼盗也如轻烟一般,消失在江湖视野。
“魑魅魍魉四个鬼王,就是当年蛇川鬼盗的四个领队吧?听说在执行某个任务的时候,离奇死在关西密林。慕容奎,我说的可对?”
“不过,我最想问你的是……”尹无风眼神突然变冷,语气略带嘲讽。
“苦竹心法修炼得如何了?”
疯子原本无动于衷,听到“苦竹心法”四个字,两眼愕然瞪大。
“十几年前,父亲正支援肃贪清腐的活动,你见坞内人手减少,便趁机偷袭。那晚不仅盗走苦竹心法,还伤了我娘和妹妹。你本以为此事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最后能找到娘亲的尸体。金花蛇毒,加上魁蛇刀痕,天下唯你一人。”
尹无风冷哼,幽幽道来:“你练功的时候,是不是总觉得经脉堵塞,气血两虚?刚运起功来没什么问题,后面多练几式,有没有觉得心肺刺痛,浑身僵麻?”
慕容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剧烈起伏,气一抽一抽喘不上来,恶狠狠瞪着尹无风。眼神如刀锐利寒冷,似是想把人剜下一块肉。
“哈哈哈!”尹无风仰天大笑。“因为,藏在竹叶坞的心法是假的!”
他笑着笑着,泪光闪烁在眼底,“我爹是谁,竹溪散人尹无痕,朔月盟的创始人之一,怎么可能会愚蠢到把心法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他聪明一世,也傲气一世。能算出有人来盗心法,却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害得妻女流离致死,低估了盟友的贪念,害得自己绝命朔月大殿。这十几年来,我忍辱负重,隐忍多年暗中查探,终于找到当年仇人。”
尹无风指间闪过一抹银光。
“慕容奎,欠下的血债,就该要血来还!”
慕容奎充耳不闻般,仍是喊着:“江水萍、江水萍……”
这一声声彻底激怒尹无风。“死前还敢对家母不敬,看来要下手快点了。慕容家主请放心,我星月刃练得很好。”
一阵风起,慕容奎的长发如鸟翼张开向后飘飞。银刃铮铮,如流星划过。刃锋离脖子仅半寸之余,他突然高声大喊。
“那女娃娃没死!”
一句话激起内心千重浪,星月刃硬生生梗在当前。这一式用了杀招,威力迅疾凶狠,尹无风因强行收势,遭到内力反噬,嘴角猛地溢出一丝鲜血。身旁下属惊讶叫出声,纷纷上前扶住。
他并不在意疼痛,撇开下属的搀扶,扶着墙怔怔看着慕容奎。“你……说什么?”
慕容奎阴阴冷笑:“我说——尹无痕的女儿,没死。”
“你知道她的下落?你把她藏哪了!”尹无风大声逼问,情绪过于激动,牵扯到脏腑,疼得连连咳嗽。
慕容奎不回答,只是诡谲地笑着,似是在欣赏尹无风这种迫切知晓又求而不得的痛苦状态。
尹无风气急,顾不得内伤,直接冲上去揪起他衣领再三逼问。慕容奎几欲窒息,连连咳嗽,却仍是不回答,只是狂笑,似乎又陷入了疯癫状态,倾刻便昏死过去。
他无助地抓着慕容奎的肩头使劲摇晃。“你说,你说清楚!说啊!给我说清楚!”
喉头涌上一股血腥,霎时间天旋地转,他扶住墙壁才堪堪站稳。下属纷纷忧心劝说:“斋主,身体要紧!”
尹无风又无助又悲痛。他甚至不知道这老疯子说的话是真是假,可哪怕只有一点点消息,他也要去打探。
“无晴、无晴……”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怎么可以音讯全无,流落天涯呢?
尹无风低低喊着尹无晴的名字,不消一刻,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