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茶茶所料,那日痛诉之事并未让元俨真生出了休弃之心。在他谨慎的心中,丞相犹有知遇之恩,而这些日子过去,他也终有察觉,自己确因韶华之事而忽略了王家姐妹的存在。作为父亲,爱女之心无可厚非,但对于韶华而言,自己并无相认之可能。若将其强留于身边,在外人眼中,确是有失偏颇与滑稽。
对于当初的轻率与错断,男人终将一切归咎自身、追悔莫及起来。而至于折扇的离奇出现,他则隐约觉察到了爱女自死的理由…..
“那时…..府中确有闲言碎语。”
“但…..”
“我未曾理会,更未放于心上。”
“倘若…..”
“那孩子真生了那般不着边际的情愫,那事实真相、于她而言,就未必不是一桩难以接受的致命打击了……”
元俨默想着放下笔,肩头的披衣滑去椅上亦未有所察觉。他凝神而望,似乎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王爷…..”
心疼男子彻夜于公务,范鄂立于一旁,一边将即将燃尽的蜡烛换下,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灯罩重新置回了灯架上。他在他身边多年,眼前人虽未改面色,矛盾心境却已明了于心。
“王爷…..”
“可是担心郡主的身世…..”
“是狄娘娘…..?”
范鄂犹豫再三,惶惶开口。
…..
“倘若…..真的是她…..”
“我…..”
“又该…..”
元俨缓了口气,欲言又止。
“只是王爷,这件事,属下觉得…..”
…..
“你可也觉得…..”
“颇有蹊跷…..?”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出彼此心中的疑惑。
元俨无奈苦笑,看了一眼那心腹男子的恭敬模样,眼眸又垂了下来。
“…..”
“那孩子,虽时常爱与本王置气,但这几日冷静细想。”
“她道…..“不知折扇为何出现于房中。””
“倒…..”
“也不似虚言。”
….
“那王爷可是能相信狄侧妃?”
….
“本王,自然愿意相信她…..”
….
“只是…..”
对上那人目光,他心中稍加默想,话语又停滞了下来。
(“只是这信任…..”
“可会让…..”
“此事的…..始作俑者。”
“心生怨恨,从而…..”
“又为了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再造事端?”)
…..
此刻,他咽下忧思,目光愈发冷淡起来。
“折扇之事…..”
“可是有人故意利用郡主自死之事,从而诬陷狄娘娘?”
见亲王面色冷漠,似乎并未打算与那受了委屈的女子公明秘密,范鄂又不安地追问了起来。
元俨点头。
“若….”
“只是查出了“真相”,惩治了那人,说起来…..”
“倒也并非难事。”
“只怕是…..”
…..
“只怕是?”
…..
“只怕是善妒之人亦被人所利用,如今…..”
“还浑然未觉。”
男子抬眸不经意看去,侍从一时愕然。
“本王…..”
“若秉公处置此事,与丞相大人结怨。”
“这…..”
“可算是正中他人下怀?”
话毕,范鄂被恍然点醒。
不知所措的混乱与踌躇中,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语塞难言的压迫感。
“那您的意思是…..?”
看去亲信不可置信的苍白面容,元俨神情冷峻,目光却又在火光中涣散开…..
“当年…..”
“宁玄英因其父反乱一事,而一直对本王心怀怨恨。”
“本王令她去行宫养病,她虽未有争辩、但心中…..”
“却未免有不甘。”
…..
“这些年…..”
“我为保受益太子之位…..”
“已是步履维艰。”
“如今…..”
“那孩子…..走了。”
“此事…..”
“若传至那山野之地…..”
“她…..?”
男人深邃的瞳仁转了过来,侍从惧意瞬涌上了心头。他深知其中隐秘,而此刻,他却完全无法相信,那密而不漏于行宫数十载的秘密,竟然还会有发生转机的一天。
“但是……”
昏暗灯火下,侍从的瞳光隐约而动。
“但是她如何?!”
他睁着眼,欲言又止。
“当初…..”
“当初宁娘娘离府之际,您…..您早已令属下将苍南斋翻了个底朝天。”
“但凡关于宁侧妃的东西,皆已焚毁。”
“就连别院那间破屋子,也一一详查搜尽。”
“别说….别说是一把折扇。”
“就连、就连室中朽琴,墙缘壁砖。”
“我们都一一检查。”
“根本、根本无遗漏之可能。”
回忆起当年人心惶惶的不眠长夜,侍从只觉得眼前男人的谨慎处理绝对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
“所以、所以那把扇子,到底…..”
“到底…..”
范鄂自我怀疑的争辩下,元俨垂眸,又陷入了沉默。
“府里…..”
无视于属下的满心焦急,男子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铺开了桌上的纸。
“知道真相的…..”
“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范鄂不可置信地追上了元俨无奈的目光。
“那人…..”
“不仅知道真相。”
….
“更…..”
男人停下动作,抬目又与那质疑交叠在了一起。
“与玄英…..”
“关系甚密。”
…..
“那,那我们可要彻查府中?”
…..
深夜的元荣殿里,范鄂一边从回廊上返回住处,一边回想着方才两人房中的对话,只觉得心烦意乱、脑中翁翁作响。
“…..”
此刻回忆里,那男子沉默良久,垂目又陷入了沉思…..
(“说到底,这也、这也仅仅是殿下的猜测。”
“后来,后来他虽让我多加留意涟珠院与苍南斋下人的一举一动。”
“但如今、如今根本无任何证据能证明…..”
“那扇子…..”
“乃有心人置之…..”)
他放慢脚步,说服自己之余,不禁懊恼地握紧了剑柄。
“或许…..”
“或许当年真的只是…..”
“我的一时疏漏…..”
自疑间,有缥缈笛声穿透夜霾,幽幽地流进了耳中….
持剑之人停下步伐,恍然想起了什么。
“此事暂且不谈,方才临行之前。”
“王爷,王爷嘱咐…..”
“说…..”
“说…..要劝服江北玉,得会一会那位出自府邸的故人。”
“一切…..还得拜托那心思细腻的荼靡姑娘…..”
范鄂用剑鞘拨开了小径边横出的层层枝叶。
“江乐师之事,王爷…..”
“王爷到底是如何想的?”
“留她性命,无异于引火上身…..”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
男子握紧了手中剑柄。
“太子与他究竟…..”
“难道,难道他们….真打算……?”
遥望远处的瞳影之中,有白色衣影一晃而过。范鄂竭力定神,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面遥远宫殿的零星灯火上,一轮圆月悄然爬上了墙头…..
…..
红黄交接的深秋时节,馨桂满园的宫中,备受瞩目的封禅之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这日,若颜因得亲王应允,终得以入宫,行往延和殿探望世子殿下。
途径宫中御花园时,园中斑斓多姿、错落华美的一贯景致依旧能撼动着此刻目不暇接的女人心房。
她想起距离自己上回与庄雅一同入宫,竟已过去了三年有余。她还清醒地记得,那时的自己,怀抱着少女的懵懂纯真,身边有知己有爱人,更有对未来的无尽期许。而此时,杏叶悉数落在静谧的石径上,短短的数年光阴过去,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女人含泪轻叹,心中虽有万般留恋,却又不想触景生情,只得匆匆加紧了脚步。
“小姐,这些日子,王爷频繁出入苍南斋。”
“听说,听说中秋之日还陪那三女公子一同去了夜市游玩。”
春蛮未有察觉若颜此刻的感伤,想起这数月发生的一切,不由沮丧地抱怨了起来。
“茶茶…..”
“是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
“他对她多有偏爱,也在情理之中。”
若颜虽沉溺于感伤,话语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但是那之前…..”
“她是怎么对那韶华姑娘的。”
“韶华姑娘自害后……”
“她、她又是如何利用此事设计于您…..”
见若颜隐忍不发,侍女满心焦急。
“就算…..就算您不愿深究韶华姑娘的死因,但、但她虚以委蛇、留下了那来历不明的扇子,惹王爷重怒。”
“这些…..”
“这些您都不在意了?”
想起折扇之事,春蛮依旧难释满心愤怨。
“折扇之事…..”
若颜拉开两人距离,对身后人缓缓打开了一直固封的心房。
“毕竟只是你与漓画的猜测…..”
“我们虽对知茶心怀存疑……”
“但一切无凭无据。”
“我…..”
“我又该如何与他自证?”
女人回过眸色,侍女从中窥见了隐约泪光。
“但奴婢觉得、觉得您若与王爷详尽说明此事,王爷他…..”
“他未必不能明察秋毫。”
…..
“…..”
若颜转正目光,她想起庄雅走后,自己与茶茶日渐亲密的情谊,自己将她视作精神的寄托……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印证了“人心可怖”那句话…..
此刻,泪水在眼眶中不争气地打起了转。
“他的心…..”
“早已不在我这了……”
她回正目光,快速向廊亭方向走去。
“就算…..”
“就算这件事他想清楚了、弄明白了。”
“但…..”
“但又能如何呢?”
“就算、就算没有茶茶从中作梗,他…..”
“他中意韶华之事。”
“他为了昔日宠妃而恼羞成怒之事。”
“都已既成事实。”
…..
“小姐?”
见若颜涨红了脸,目光不堪感伤。春蛮知一己失言触及了主人伤心处,她慌了神色,匆忙跟了上去……
“小姐!”
“其实这件事…..这件事,我的意思是…..”
就在春蛮慌张追上前时,廊亭转角处,一女孩鬼鬼祟祟扶墙张望的背影映入了主仆两人的余光。
“小…..”
春蛮提醒未尽,少女回首,恰与心不在焉的若颜撞了个满怀。
“哎哟。”
小女孩摸着生疼的脑袋,怨恼的目光扫向了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人。
“你、你们…..?竟敢…..!”
似憋了一肚子气,她圆瞪双眼、双颊泛开了薄晕…..若颜有些不知所措,投以温和目光,又隐隐不安道:
“抱、抱歉,是我们着急赶路,冲撞了姑娘…..”
“你…..你还好吧?”
柔声下定睛细看,她方觉这少女虽十余出头,清澈的眉眼间却透出了一股与年纪毫不相称的傲娇之气。女孩梳得光洁的额发下,绿松石发坠饰于额前,圆润的脑后,发辫用蜜蜡梳高高地挽了起来。团窠金纹的青底锦衫上,领圈镶着白狐皮毛、领口则挂着一条小巧玲珑的水晶金珠璎珞。
(“这束发…..这衣饰,如何看…..”
“都是异国装扮…..”)
…..
“阿宴!”
“阿宴?!”
困惑间,若颜正欲追问,回廊转角后,突传来一男子低沉的寻呼声。
若颜紧凝眼前人,眼前少女则明显有些慌了神。
“…..”
若颜凝目中写满了不解。
“我…..”
女孩余光扫过四周,似乎因那寻呼而生出了逃离之意。
她顾虑重重地迈开脚步,方欲脱身、膀臂却被春蛮一把拽住。
“你们…..”
那人惶恐抬头。
“你,你慌慌张张、到底是何人?”
春蛮疑惑,亦不愿就此不明不白地放她离开。
“阿宴?!”
三人僵持时,方才寻呼的男子突然从廊亭后走了出来。
男子的到来,让三人纷纷转过了目光。
男子先向主仆两人揖手行礼,目光随即又向那女孩转了过来。
“阿宴!我与阿偌寻你,可把御花园都寻遍了!”
…..
“阿音…..我…..”
“不、大、大人…..我…..”
“我方才在宫中迷路了……”
“后…..后来…..”
“突然遇见她们,见我并非宫人,便纠缠不休!”
女孩挣脱束缚,迎去男子身边,顿换作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
“是你自己鬼鬼祟祟!”
“我们、我们只是…..”
闻听女孩强辩,春蛮微恼,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男子若有所思地审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便已猜到了事情的大致经纬。对于身边侍女的恶作剧,他似已十分习以为常。
他向女孩使以眼色,又满心无奈地回过头。
“请问…..这位夫人。您是…..?”
男子收起情绪,向若颜一礼道。
“我…..”
“我…..我是荆王府侧妃,狄若颜。”
若颜抬起头,瞧向了眼前这编发半披、玉立修长的男子……
男子面容清秀白净,俯看向自己的碧墨瞳仁则透着淡淡的疏离。若颜微垂余光,见其所着与身边女孩一般,着皮草镶衣、涂银束带的异国装束。她不由想,此人虽不及自己所爱之人那般雍容有度、仪态万方之身姿。但在这人才济济的东京城之中,也完全称得上是位风度翩翩、清逸俊秀的美男子了。
女子感叹之余,男子又笑道:
“原来…..”
“是亲王侧妃,狄娘娘。”
“在下是大夏国使节,枢密院都承旨野利音。”
他一揖又礼。
“这位…..是在下随行侍女,阿宴。”
“阿宴她…..年纪尚小,未出过远门。此番远赴他国,处处皆是新奇,难免贪图新鲜,守不住规矩。”
“我们虽有幸得宋帝召入宫数回,却无机会识得娘娘芳容。”
“失礼之处…..还望娘娘见谅。”
他一边道一边抬起了微含笑意的目光。
若颜迎目摇头…..一瞬间,一股莫名的亲近涌入了心房…..
“阿宴,你还未给侧妃娘娘赔不是。”
还未等若颜回神,野利音又无奈笑看向了身后人。见那那唤作阿宴的女孩不情不愿,频频与男子嗔怒以对。若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无、无妨。”
她此刻并不想节外生枝,忙打起了圆场。
“我、我们这也是急赶去延和殿,故方才冲撞了姑娘。”
“是我们失礼在先……”
“倒也不能责怪于她。”
…..
“我们、我们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大人若是无事。”
“我们…..我们就此先行一步了。”
见若颜心事重重、似未将侍女失礼之事放在心上。野利音松了口气、颔首一礼,随即将青宴护于身后,给主仆二人让开了路。
…..
待若颜与春蛮二人穿过廊亭行至后宫。春蛮终耐不住心中在意,小心翼翼地跟上前。
“小姐…..”
“从方才开始,奴婢便瞧您一言不发。”
“您…..这是怎么了?”
“可是…..还在为方才的话,生蛮儿的气?”
她侧过头去。
若颜恍惚摇了摇低垂的头。
“那您这是?”
见其依旧不为所动,春蛮难耐心中在意。
“我…..”
“我只是觉得…..”
“方才那位野利大人,面影有些熟悉…..”
….
“方、方才….那….?”
侍女满脸疑惑。
“嗯,总觉得….似曾相识。”
“…..”
见若颜寻思,春蛮微愣。思虑片刻后,她又赶忙迎上笑脸。
“但他可是前来觐见圣上的使臣…..”
“我们常居于府中,难有外出走动,怎会见过?”
见春蛮投来不以为然的神色,若颜怔了瞳光,神情亦陷入了疑惑…..
…..
“不过小姐,奴婢倒是听范大人说起过…..”
“当初王爷提出与西夏和亲之事时,正是这位野利将军,因不顾两国立场、向拓跋贵族们力主攀娶惠国公主之事,而惹得皇上十分之不快呢。”
“这件事,在京中被传得沸沸扬扬…..”
….
“妙元…..她…..”
提及旧友,若颜瞬觉有什么东西循着记忆忽而堵在了心头。
“这倒好,不仅公主陷入了两难之境地。”
“就连王爷的一片良苦用心,也被这些蛮邦人糟蹋了。”
“提议不成体统,王爷与皇上自不会答应。”
“后来…..”
“王爷力议迎娶西夏公主为太子侧室,却未料那位公主生性傲娇,说是瞧不上帝妃之位,至今未肯松口。”
…..
“前朝…..”
“确未有过迎娶异邦女子为后之鉴…..”
稍加思虑时,若颜淡道。
“此事僵持、迟迟未能有定论,想必王爷…..”
“也正为此烦心呢……”
春蛮悄悄说罢,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无人时,女子间密议时政并非异事。若颜在元俨身边耳闻目染朝中事多年,听罢这般消息,自觉十分揪心。
这份揪心,一来于那人独揽重负的担忧,二则因旧友如今愈发艰难的处境…..
(“自…..”
“那件事后。”
“我…..虽时给妙元书信。”
“但…..她却从未回应于我…..”
“可见…..”
“即便数年过去…..”
“她对我的迁怒。”
“依旧未解…..”)
…..
就当胸口心结难解时,隔墙院中,孩童咿咿呀呀学语之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念晚,初儿他怎么了?”
随着眼前侍女弯腰将一孩童抱起,从内屋中缓缓而来了一裙褙华美、气度雍容的女子身影。
女子逗弄孩童,与侍女亲密话语。直到那孩子频频回头,那人方转过视野、察觉到此刻已立在院门前的主仆二人。
片刻诧异流转其面中…..很快,这微妙的神情又转为了丝丝欣然。
“狄…..狄侧妃?”
…..
“来了…..”
“怎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多年未见,那女人毫无疏离的话语让若颜不由惶恐。
“臣妾……臣妾见过淑妃娘娘。”
待那女子走近,若颜恭敬行礼、缓抬起身。
目光触碰间,七年前那场不可思议的夏夜旖旎又涌入了脑海…..
(“自她…..替我解围、送我出宫那夜后…..”
“七年来…..”
“我与她虽有数面之缘。”
“但…..”
“却再难有私语之机…..”)
此时,念晚手中的孩童睁着圆溜溜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若颜微转目光,不意泛红了眼眶。
“风凉了,立在这里说话不便。”
懿君温厚含笑。
“进屋吧…..”
……
待若颜跟随女人于堂中落坐,暖茶缓入杯中……其惴惴不安的心绪方有了些许平复。
寒暄间,懿君招呼乳母抱过稚童,又令下人们呈上了摆盘精致的瓜果糕点。
…..
“这些年…..你可无恙?”
“臣…..臣妾一切安好。”
若颜一边作答,满腹心事的垂目却投向了持杯摩挲的指尖。
懿君微扬嘴角。
“我知道,这些年…..”
“诸事不遂人愿。”
“三年前…..”
“自宫中那桩惨事之后不过半载。”
“文荣院与左藏库…..”
“又起人祸。”
对于若颜心中顾忌,她全然不应,只捋开茶水,缓叹起了往事。
“而后你受了惊吓、一度难产。”
“又因司天监之言而饱受母子分离之苦。”
“这些年…..”
…..
“让你受委屈了…..”
懿君从容关切的话语似触碰到了若颜痛处,她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了眼前通透明亮的目光…..
此刻,她忽而觉得,在一众长辈之中,似乎别无旁人比这温润女子更适合一吐心中苦楚了……
她左右寻思,恍然沉默…..
扪心自问间,那人与元俨之间的种种过去却不合时宜地冒出脑海,缠浮于心间…..
“过去之事…..”
“过去也便罢了…..”
此刻,她竭收起悲色。
“如今…..”
“我唯一挂心的,只有初儿…..”
“他困于宫中,又受司天监之言。”
“往后…..”
“一切…..”
“都还得靠娘娘费心周全…..”
她缓平目光,谨小慎微地俯低了头。
懿君垂眸沉默,心中不免感慨:
(“她与天真烂漫的昔日模样判若两人…..”
“可见当年……”
“他之预断,皆为正确…..”
…..
“那时、他们虽互怀好意。”
“但这桩婚事…..”
“却并非他初衷。”
……
“后来…..”
“雪萤一舞赵蓉烟逼他所认……”
“结果却…..”
“情难自己,步步皆错、不受所控……”)
她打量着若颜的神情陷入了惘然。
(“她….”
“为了一己私怨、为了她视若全部的王妃之位。”
“而不惜一切,将这孩子推去了权力之心。”
…..
“而他…..”
“却因与我和参棠的约定、为了受益,为了…..”
….
“而不能事事予以回应。”
“与她…..”
“彻敞心扉…..”
懿君想罢,执杯不语、怔怔出神的面影亦映入了若颜不解关切的神色。
…..
室中熏香缭绕,日光通照。坐立着的女子们缎裙绣衫落地而聚,各怀心事的静谧中却透出了丝丝沉重。
“你放心…..”
“允初既养在我这里,我便会已视他如己出。”
“他不仅不会收到任何伤害与非议,更不会屈于宗嗣旁人…..”
…..
“只是…..”
“只是?”
“只是初儿身份特殊,又受所谓司天监之言。”
懿君幽幽说罢,忧目又审视起了若颜眼中隐动。
“只是不得皇命…..”
“暂难有自由。”
若颜停滞了目光,眼中渐泛开了层层波澜…..
“娘娘…..”
“您…..”
她鼓起勇气,将眸中的试探与希望悉数投进了懿君的视野。
“娘娘…..”
“可也…..”
定睛于那墨瞳片刻,若颜攥紧了膝上手。
“相信…..司天监之说?”
漫长的沉默过后,懿君眉心微动,随即转过目光,含笑流转了眸色。
“太子殿下…..”
她缓叹执杯,对其质疑并未予以置评。
“乃是皇上钦定。”
“这些年,深得臣民之心。”
“皇嗣后继,国之根基,岂是说变…..”
“就…..”
“能变的?”
她的话语心平气和,语气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何况…..”
“初儿尚且年幼。想必…..”
…..
“你也不愿将…..”
“自己的孩子、推至众目睽睽之中…..”
“成为…..众矢之的。”
…..
“…..不是吗?”
俯低的和蔼凝目中,若颜身躯为之一震。
不知何时,允初出身之说,竟在自己心中有了某些预判….
荒唐言论被坐实,也仿佛应证了:皇上对元俨确实心怀猜忌和恐惧。而这猜忌和恐惧,更左右着那孩子的性命与处境…..
“这….”
“这我、我知道…..”
若颜轻咬唇缘,眼落无限绝望。懿君看罢,方起的几分警觉又渐平息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回正了目光。
“我知道,你心念初儿,想…..”
“早日与其团聚。”
….
“其实这件事…..”
“也并非毫无转机。”
女人话锋一转,若颜转过的黯然眼中隐现了丝丝希冀。
“只是…..”
“尚需时日。”
懿君叹息,捋盖浅饮。
“如今边国虎视眈眈,外戚专横。内忧外患中,王爷根本无暇顾及身内之事。”
余光里,略有失望之色流出。懿君未有停顿,只不紧不慢又取过糕点,轻放在了摇摇晃晃走来的幼童手中。
“只待到王爷此番出使大夏国,二年之后归期…..”
“我可答应你,无论我劝服呈词,亦或王爷以功请愿。”
“皆会竭尽所能、说服圣上,将初儿送还你身边…..”
“你看…..”
…..
“如何?”
此话既出,看着初儿摇摇晃晃走至膝边,小手向自己递来半块糕点。若颜覆于膝上的手紧攥裙衣,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女人的劝说与承诺,虽让自己心生期待,但这期待里却夹杂着震惊与失落,重重坠向了心底…..
(“这数月…..”
“他不仅未踏足涟珠院一步,身担诸事未与我透露半句。”
“就连、就连出使他国这般重中之重之事,竟…..”
“竟也瞒得滴水不漏。”)
“在…..”
她低垂着头,在悲喜难断之中,泪水彻底翻涌出眼眶…..
“他的心中…..”
“我到底…..”
“到底…..”
见其矛盾中再度落泪,懿君似有预断,她轻抚上那双膝上微颤的手,紧握片刻…..
“那个人….”
“从孩时起,便喜怒不形于色……”
“无断之事……”
“未果之事……”
“皆…..”
“习以一贯缄默。”
她缓缓说罢,目光渗透无奈。
“有些事…..”
“他不说…..”
“并非…..”
“他心中不想。”
见那隐润瞳仁不偏不倚地投影在视野中,懿君嘴角微微扬起。
“你若…..心中有他。”
“何不…..”
“将心中疑惑作为考量。”
“再…..”
“多给他一些时日?”
“多予他一些信任?”
…..
“我…..”
相望于日光中的明媚目光,此刻,耳边秘话亦疏开了若颜闭塞的心房。
她突而觉察,此刻或许正如懿君所说,自己是否该放下一切,勿武断定论…..
“我…..”
她的笑中透过了丝丝苦涩。
“明白了…..”
缓接过孩童手中糕点之时,女子俯侧下目光,瞳中却闪过了初为人母、坚强不屈的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