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信王还没有好好看过流连。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明媚鲜妍,撩一下头发都风情万种,眼前这个女人瘦骨支离,脸色蜡黄,双眼红肿,泪珠欲落未落,虽然做出一副求人的柔软姿态,嘴却倔强地抿着。如果去为难一个这样的女人,何异于禽兽呢?信王忙不迭答应了流连的要求。流连试探地接着说道:“林家的人死绝了,我想把他们送回去葬了,……”
信王一口答应,流连有点儿意外,不敢置信,抬眼看了看信王,信王忙道:“我和林探花同事一场,还算谈得来,这点儿方便总要行得。”流连低声道了谢。
信王站在窗前,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流连在大门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信王隔着一重院子都能感受到她的急切。狄平牵了马进来,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狄平用下颌指了指马车,流连满怀期待地掀开车帘——车上只有几个坛子。狄平取过一个,上面贴着纸条,写着林珩的名字。流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的珩郎玉树临风倜傥风流,怎么可能是一个坛子呢?流连推开坛子,疯了一般围着车找。
自出事以来,信王是愤懑的,不过他问心无愧,他尽力将损失降到最低,至于林珩爷孙,他不是不肯救,实在是分身乏术。当时敌贼势大,如果不先护堤,那么朝廷三年的心力必将付之东流,下面有好几个县的百姓,他们不是鱼鳖,在水里肯定活不下去。他分了五十人去救护林珩,可是这队人路上遭了伏击,全军覆灭,等他稳住局面匆匆赶去,那边儿大势已去,林珩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可是这个悲伤的小女人让他羞愧,他再也说不出什么问心无愧,什么尽力了。如果林珩不死,就算是丢官罢职,甚至就算是缺胳膊短腿,也好过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坛子。
午夜时分,信王惊坐起来,冷汗涔涔,梦中流连转着圈儿找她的丈夫。伴宿的是保才,保才一向警醒,翻身起来问道:“王爷,梦魇了吗?”说着去倒了一杯水,“喝口水吧。梦到什么了?这一头汗!擦擦吧。”
信王定了定神,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保哥,还是你护送林夫人去把骨灰葬了吧。一路仔细些,别让她寻死,她如果有什么想法,就由她去吧,不用非得去放州受苦。那群混蛋,不知道会不会对林夫人下手。林珩在时把他的娘子留在京里,估计就是怕她枉送小命。他临死前求我护他娘子周全,好歹全了他的心愿,我看他的娘子已存了死志,那个小丫鬟,只怕看不住她,还是你去更稳妥些。”
“好。”
一路上保才小心地赶着车,流连坐在车里,一言不发。五天的路程,晓行夜宿,三天便赶到了。蒋姨娘得了信儿,带着琰哥儿连夜赶过来,与流连抱头痛哭。原来,事初出时,蒋家得了消息,快马来送了信,蒋姨娘将西边院中的值钱的东西都转移了,所以抄没西边院子时,倒也没太大的损失,只是林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病逝了。
流连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琰哥儿,摸摸他的头,“琰哥儿,你娘一辈子不容易,要孝敬你娘。”
外丧是不能再进屋里的,骨灰就停放在屋檐下,燃起香烛,蒋姨娘带着琰哥儿守在一旁,保才陪着他们守夜。流连支持不住,先回屋去了。
夜渐渐深了,昏黄的灯火被凉风吹得忽忽悠悠,影子时长时短,跳跃着。琰哥儿一阵困乏,手中的匣子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琰哥儿忙去捡,忽然他惊惶地叫蒋姨娘,“娘,你看!这么多银票!”
蒋姨娘拿起大略数了一下,足有四五万两,另外还有一些首饰,翠玉明珰,都不是凡品,不由大惊,脱口而出道:“不好!”保才早起身奔了流连的屋子。门插得紧紧的,叫也没人应声,保才后退几步,猛地将门撞开。
流连挂在梁上。
保才挥剑将白绫斩断,摸了摸她的脖子,还有微弱的跳动,忙按压她的胸腔。蒋姨娘也是武门出身,多少懂一些急救之识,忙与琰哥儿奋力活动流连的四肢,尽力让血液流动起来。
流连尚未死透,三人捣咕了一会,竟悠悠醒来。流连看看他们,无力地闭上眼,“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让我跟他去了不好吗?我们一家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林兄弟是枉死的,难道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
流连终于昏昏睡去,蒋姨娘带琰哥儿出去守家,为防意外,保才守着流连。
初秋的夜不长,天很就亮了。流连失神地看着身上鲜艳的嫁衣。保才干咳一声,流连抬头看了看,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保才是个内侍,不会影响夫人的清誉,您好些了吗?”
流连苦笑一声,“保爷,借你的剑用一下。”流连说着拔下头上的簪子,解散头发分出一缕,“既不许我去,就让这缕头发代替我去吧。这身衣裳是我嫁与他时穿的,一并放下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按风俗,落葬时,夫妻中剩下的一个是不能过去的,怕得就是剩下的这个跳下去寻死。保才寸步不离守着她,流连道:“我不会再寻死了,你不用这么紧张。”保才淡淡道:“高某是外人,落葬时应该离远些。”
流连心中苦闷,开始跟保才讲自己和林珩的往事。曾经有多甜蜜现在就多凄凉。保才听她回溯曾经的点点滴滴,林珩的小癖好,甚至两个人想方设法避免怀孕,两个人出法子对付林夫人,都是琐琐碎碎的寻常小事,别的恩爱夫妻都会做的寻常小事。只是要两人在一起这些寻常小事才变得美好,只能是两人一起做这些寻常小事,换一个人这些寻常小事就会变成烦恼俗务。
流连说累了,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