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花园一向禁止男子进入,流连住进来之后这禁令更严了几分。花园里还住着公主的一个守寡的儿媳崔氏。崔氏自恃身份,一向不与苏氏亲热,倒是与流连一见如故,常来常往,勉为其难与苏氏也有了一些交集。
公主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媳,都死在那一场瘟疫中,两个孙儿因为带在身边,倒是逃出命来。那一场瘟疫十分酷烈,京中人十去其二,几乎没有几家没死人的,公主夫妇携孙子护驾遁入深山才躲过此劫,家里只剩下了崔氏一人。
昭烈公主对两个孙子教养十分严格。长孙十三岁,因父母双亡,便住在公主的院里,次孙七岁,跟着母亲住在花园里。
崔氏虽是高门贵女,其实是个没心没肺天真烂漫的人,每天打发儿子去塾中读书后,便到流连这里消遣。每逢流连扮成男子出门,她便去禀了公主也要跟着。公主一向怜惜她,便允了,多派了两个侍卫跟着。只是出门后两人的分歧稍微有点儿大,崔氏最喜欢逛脂粉店成衣庄和银楼,流连虽然勉为其难陪着她,不过她明显更喜欢去听书看戏和瞎逛。崔氏细细地挑着首饰,流连竟自己溜走了,崔氏找出来时她正兴致勃勃地看人杀黄鳝。崔氏承认杀黄鳝很有趣,但她绝不可能和一群臭男子挤在一起看这种热闹的。不过崔氏还是很喜欢跟她出来,一方面自己一人出门很难,另一方面林夫人嘴厉害,敢讲价。七十两银子的头面,她五十五两就替她讲下来了,老板气得直骂娘,林夫人毫不客气对骂,崔氏看得心花怒放,太过瘾了。出城瞎逛,无论是放羊的老汉还是洗衣裳的少女,林夫人都能闲扯几句,跟人讨水喝,聊了几句,那人竟回屋捧了一捧枣子硬塞给她,这般要软便软要硬便硬,崔氏也是十分服气。
花园的湖边有个小楼,绣闼雕甍,朱彩鲜明,掩映在翠柳之后,夏天十分凉爽。底下三间是连通的,因地方宽大,光线又好,仆妇们常在屋中间放一张大席,在屋里缝被子,公主索性命人打了一张大案,裁剪衣裳缝被子就在这屋里。苏氏入府前是裴府的绣娘,手艺高超,在这个屋里支了一张绣架,打发难熬的时光。流连不出门时,常过来钓鱼,顺便让翠翠跟她讨教一二。翠翠对苏氏的技艺十分推崇,忘我地学习着,再加上来凑热闹的崔氏,午饭常常就开在这座小小的忘机楼里。
流连常在楼上,推开窗便能垂钓。昭烈公主也不喜女红,偶尔有暇也来楼上甩两杆。钓上来几条小鲫鱼,公主吩咐人收拾出来炖汤,新鲜的鲫鱼加上柔嫩的豆腐,自不会难喝。有时钓得太多,流连教厨娘炸了再加上豆豉蒸两个时辰,刺都酥了,小哥俩吃得不亦乐乎。
驸马偶尔也会陪公主来,顺便闲谈几句。流连记得林珩临走时的话,并不多嘴。好在夫妇二人基本也是闲谈,并不与她讨论时政。
天一天天冷了,公主的生辰快到了。公主的生辰是府中仅次于过年的一件大事。苏氏预备的礼物是一件绣品,崔氏预备的是一双鞋,流连想送一套衣裳,又觉得太敷衍了,送一套头面又心疼——拿得出手的头面少说也要八九百两银子,公主还不一定看得上。思来想去,流连觉得还是送一些吃食更好。公主向来鄙夷沈相的人品,不大可能去贞娘的店里定寿糕,寿筵上末免美中不足,不过这难不住流连。
流连指挥着砌了两个烤炉,试火时烤了无数的荷花酥和玉兰酥,众人吃时才知道有馅儿,而且足足十种口味,一个一种味,一盘子里绝无雷同。寿日那天,流连献了一个烤全羊到主桌,其余客人一桌一盘烤鸭子。烤羊还则罢了,公主属虎,应景而已,这鸭子焦黄滴油,鸭肉片成一片片的拼成一朵大牡丹,要配上葱白和黄瓜条蘸酱用小饼儿裹着吃,来客别说吃了,见都没见过。好在陪客的人提前受了嘱咐,还不至于出相。公主脸上十分体面,言笑晏晏敬来客。客人也识趣,不住口地夸公主府的人好巧的心思。还有一件出风头的罕物儿,是五皇子送来的一对鹩哥儿,鹩哥儿在金丝笼子里跳来跳去,大叫公主吉祥,姑姑金安,据喝采的马屁精们说,活灵活现就是五皇子的声音。
流连没在席中,她受公主之托和崔氏一起照应来的贵女们。小姑娘们大都不会装像,十七的不和十八的一起玩儿,唧唧歪歪的事儿不少,流连忙得满头是汗,勉强伺候着这群姑奶奶。慎言悄悄拉了她到一边,约好两天后去西山观霜叶吃冬笋,流连只来得及点点头,旁边又有几个姑娘吵起来了。
流连忙奔过去,好好的闺阁女儿竟为朝政吵起来了。流连的头都大了,好言相劝,双方依然争执不下。一方坚持大皇子尊贵无匹,另一方却以为他瘸了吧唧的,分明是一个残废。流连在福利院长大,周围太多有残疾的孩子,理解他们的不易,钦佩他们的坚执,生平最恨别人拿人的残缺说事儿,况且受过大皇子的好处,不能不仗义直言,便顾不上会不会伤了谁的脸,严肃道:“大皇子也不过是比较倒霉,生病伤了腿,有本事别拿这根腿说事儿,要是头脑不能胜过他,行事不比他更周全,就没资格小瞧他!人的身体是天生的,头脑和人品可是自己的!”崔氏忙上来打圆场,拍了流连一巴掌,笑道:“知道大皇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也不用这么急赤白脸的,别人也没说大皇子人不好!”说完又招呼被怼的哑口无言的小丫头们。
崔氏拉走了流连,小丫头们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仿佛小风吹皱了池水一般,这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忙乱了一天,送走了这群姑奶奶,流连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流连狠狠歇了一天,第三天跟公主说了一声,跑去西山玩儿。公主派了两个侍卫跟着,让流连坐自己的车去。公主的车自然华丽,流连狐假虎威,十分得意。
西山光秃秃的,哪里还有什么红叶,游人也极少。三个人草草看了几眼,实在受不住山上的冷风,进了饭店里。
小二很殷勤地奉上热茶,慎言点了菜,还好确实有冬笋,否则这一趟跑得就太冤了。很快小二陪着笑说有一位公子没地儿坐,冒昧想跟三位公子拼个桌。流连扫了扫空落落的店堂和慎言绯红的脸,有什么不明白的。
来人个子高高的,脸黑黝黝的,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冲流连拱手行礼,道了谢。流连上上下下打量他,“公子贵姓?”
“小生姓狄,狄平,冒昧动问兄台贵姓!”
“您太客气了,小生姓柳。”
来人爽朗大气,言语得体,流连见他谈吐不凡,知道是个有见识的,忙里偷闲很赞许的看了慎言一眼。
餐毕,流连招呼结帐,却被告知结过了。流连见这小子如此上道儿,心中的喜爱更添了几分,忙客气道:“萍水相逢,怎好劳兄破费?搅扰狄兄了!”
“嗐,狄某一介武弁,蒙兄不弃,区区小钱,何足挂齿!”
“狄兄过谦了,没有兄等镇守边关,哪有我等的悠闲自在!”说着话给翠翠打了个手势,翠翠忙送过来一个食盒,流连笑道:“旅途仓促,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公主府的点心也是一绝,略表柳某的敬仰之意,请英雄笑纳!”
那小子倒不拘小节,掀开盖子拈了一个玉兰酥送入口中,点头赞道:“好!难为怎么做出来的!竟是一朵花儿,可惜进了狄某口中,真是牛嚼牡丹!”
流连忙客气道:“能得英雄夸奖,也是它的福气!”
狄平招呼侍卫拿过来一个纸匣子,推到流连面前:“这是北境特有的香豆粉,虽不起眼,总算是个稀罕物儿,请柳兄不弃寒微,尝尝这边关风味!”
流连看了慎言一眼,知道她早把自己卖了,也不推辞,命翠翠收起来。众人依依惜别,流连把谨言和慎言塞进马车,才跟狄平抱拳告辞。狄平等流连上了车,才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流连送姐妹二人的马车进了赵府才回去。狄平跟在她后面去了公主府——狄府常年没主人,只有几个看门人,狄平自幼跟着五皇子,是公主府的常客,暂时在公主府落脚。不过流连基本不出花园,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