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中,大殿之上端坐着的正是满面和气的梁成帝。他的笑容看上去是这么得亲切,甚至远超于一个上位者对于自己心腹臣子可能会有的距离。
要是沈亦清此时在这里,一定会觉得多多少少有些虚伪。
不过此时在大殿之中站着的却是燕云易,显然他是不会对自己的君主有任何不敬或不臣之心。不仅是他,整个燕家世世代代所信奉的忠孝仁义,一贯如此。
也正是这个缘故,即便今日被宫中召见的原因他已然知道大概,并且有违自己的本心,可燕云易依旧得如同现在这般伫立在大殿正中央,等候梁成帝的差遣。
好在这次还有汤茵在侧,属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梁成帝与万贵妃。
当他们看见汤茵一身诰命夫人的华服,周身雍容华贵的气派,可脸上依旧是一副清冷平淡的神情之时,万贵妃的脸上下意识地闪现过几分惊慌。
可下一秒,她便举止亲密热络地凑近汤茵,满脸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万贵妃道:“原来是姐姐来了,也不提早说一声,我好亲自去迎接。”
汤茵却并不吃这一套,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表现得得体大方。就连她拒绝万贵妃的方式也极有技巧,既不显得过于疏离,又明确了自己的态度,教人挑不出半点礼。
这些年来,万贵妃深受梁成帝宠爱。整个后宫之中,除了齐王的生母容妃地位独特,有着绝不会被撼动的尊崇之外,没有任何妃嫔宫眷不是唯万贵妃马首是瞻。虽说她是出了名的温和解意,对谁都是谦和有礼,但是多少因着她的盛宠,大都顺着她的意思,几乎没有人忤逆。
只是她忘了,这可是曾经与燕滨举案齐眉的女子,怎会是一般等闲之人。诚然,汤茵这些年深居简出,完全没有出现在任何宫宴或雅集之中,可昔日的盛况历历在目,她何曾不是人群之中最耀眼的那一颗明珠。
自从燕滨病逝之后,汤茵其人犹如明珠蒙尘,沉沦在大梦之中不愿苏醒,可这绝不代表着她从前的过往会不复存在。
十几载白驹过隙,她与万贵妃也算得上是故人。只不过彼时她们的身份对调,一个是声名煊赫的燕将军的夫人,一个则是大梁宫闱之中寂寂无名的官女子。
万贵妃的出身并不好,当初冒着难产的风险生下梁成帝的三皇子,却也依然只落得个不轻不重的嫔位。那时候她性格极为温驯,甚至算得上有些唯唯诺诺。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汤茵。
当时的汤茵还是英姿飒爽,行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性格,见到初为人母而又楚楚可怜,在宫闱之中时常被人欺负的万贵妃,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保护欲。正是在二人相处融洽的几年之中,万贵妃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
一时间,整个京都城都知道她们是关系亲近的闺中密友。
直到她为梁成帝诞下他最疼爱的七公主梁倾月,一举成了后宫除皇后之外,位份最高的万贵妃。
后来便是阳山之役的溃不成军,幽云十二州被迫割让北凉,燕滨旧伤复发、英年早逝。接踵而至的打击将汤茵折磨得性格大变,一夜之间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再无人亲眼见过她的境况。
而万贵妃则一朝一夕地坐稳了自己的位置,直至今日。
多年不见,不管是多么熟悉的人都难免疏远。尤其是她们一个在侯门宅院,一个是朱门深宫,如今形如陌路也没什么特别。
只有她们二人知道,自打那个汤茵为了燕滨的安危想要求见万贵妃,却被挡在宫门之外长跪不起的雨夜开始,一切就如同早已注定的宿命。
倘若不是沈亦清持之以恒的劝导,她如大梦方醒一般,为了燕云易乃至整个燕家,终于决心振作起来。或许汤茵直到此生咽气的那一天,都会是这十余年如一日的模样,如同一具早已随着亡夫离开的行尸走肉。
万贵妃的笑意有些局促地凝结在脸上,可这些年的日子她也并不是虚度而过。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恢复了素来温婉轻柔的笑意。
眼前的燕夫人就这么风轻云淡地退到了一旁的客席上,于是万贵妃顺势请她坐下,自己则神情自若地回到梁成帝身旁的位置上,丝毫没有介怀。
汤茵的眼神没有片刻停留,就像是在对待一个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梁成帝自然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燕云易身上。帝王之心难测,此刻虽则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可内心并非如此。他固然是器重这个一手提拔起来的骁骑将军,并且毫不怀疑他的能力,愿意将大梁安危交托在他身上。只是与此同时,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猜忌。
君王与臣子之间总是会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显然像是梁成帝这样疑心颇重的君主,不会给手握重兵之权的朝臣留有足够的空间。
随着这些年大梁的武力式微,梁成帝愈发倚重较为集中的几只兵力,其中以燕云骑为首。燕啸天是多朝元勋,家风严明,自动自发地恪守本分。不仅对外御敌,在朝廷之内也言听计从。
如此,梁成帝依然没有停止过暗中对荣远侯府乃至于整个燕家的敲打。这也是为何北凉入侵中原,燕啸天却在危难之际寸步未曾离开京都的主要原因之一。
依照原计划的话,如果长此以往,燕云骑以及燕云易应该都会依照梁成帝以及他背后梁筠的安排,成为大梁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也能解释燕云易在遇见沈亦清之前,甚至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什么像是一块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木石。
只是就连梁筠都没有想到,梁倾月居然成了其中最令人意外的因素。
他同时低估了梁成帝对她的宠溺之情,已然到了一种近乎于失去理智的地步。
就在梁倾月以绝食表明心迹,以死相逼表示要下嫁给燕云易为侧室的那一刻,事情就被推向愈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梁成帝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极为严厉的口吻斥责了梁倾月。用词和语气的凶狠让一旁止不住啜泣的万贵妃登时噤声,不敢多说一个字。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梁倾月说过。
换做是以往,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温婉女儿,在这个时候一定会被吓得泪雨涟涟。只是这次从万安回来之后,梁倾月外表看起来分明依旧是那般模样,内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其他多余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盯着梁成帝。其实梁倾月从来都不是她所看起来那般,像是个没有任何自我思想的傀儡,无论是性格的极度温驯,还是一国公主的金枝玉叶。
就在这寂静的片刻之间,不知道梁成帝是透过她平静无波的眼神看见了什么,原本的盛怒在顷刻间平息下去。
万贵妃斟酌在嘴边,用来劝慰梁成帝息怒的话语没有机会说出口。
梁成帝只是平静地说道:“好,朕去办。”
随后,他便明显有些落寞地离开了梁倾月的寝宫。他的背影是那样得沉重而萧索,如同承载着数不尽的负荷。
回到此时的紫宸殿之中,梁成帝望向燕云易的视线之中,投射的不免有些许锐利。他实在是无法不怀疑这个自小被自己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燕云易的刻意教唆。
他这么做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只是话说出口,梁成帝有意收敛道:“燕将军此行辛苦了,朕还没来得及好好犒劳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话音未落,汤茵登时警觉地望向梁成帝,就连万贵妃也下意识地捧起面前的茶盏,状似不经意地抿了两口茶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话里话外内有机锋。
如今北境燃起的战火尚未完全熄灭,中原各地又有不少人不知所踪。战事未平,内忧外患之下,区区护送皇嗣一事算得上是什么功劳。而盛名之下的无端封赏,又何尝不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没等燕云易开口,汤茵率先说道:“承蒙陛下厚爱,易儿实不敢当。于公,未有尺寸之功;于私,他连自己伉俪情深的妻子都丢在险地,至今未曾接回京都。别说是对国家社稷没什么贡献,对待自己的家人更是有罪。”
梁成帝笑了笑,不动声色道:“燕夫人这么说,是在怪罪朕不顾情理,强行召回骁骑将军?”
照理说,梁成帝这样的话语算不上是诘责,但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提点。意思是她说话之前得先想想前因后果,若是言语里带着怪罪燕云易的意思,那便是指桑骂槐地波及那个施令者,也就是梁成帝其人。
可汤茵不知是故意无视,还是懒得搭理他的那些言外之意,兀自说道:“或许是这些年在侯府里吃斋念佛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年纪大了,现在这个记性越来越不中用了,就连从前记得的事情也都忘了。我不是边疆将士,也不是朝野重臣,孰轻孰重、家国伟业一概不知。可有一点,我是他的母亲,所以他该怎么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第一件事就是对得起自己的家人。他的妻子不远千里跟着他颠沛流离,纵使千难万险也不离不弃。不管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情,就这么将她丢在荒山野岭,我就是不能答应!”
她自始至终都在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神态自若地凝视着梁成帝,没有半点躲闪或是紧张。
也许是这些年礼佛焚香成了习惯,纵使没有让她的内心真的四大皆空,起码也看清了一些从前无法洞悉的本质。比如再次见到这个大梁的当权者,这个让她的丈夫虽万死仍一往无前的君王,汤茵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不值得。
从前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现如今是她的两个儿子。眼前这个人榨取着他们的价值,凌驾在他们的身家性命之上。可他竟然还不满足,更是想要插手燕云易的婚事,强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过往的这些年,她一直隐忍着,连带着将这种情绪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只因她心中深不见底的懊悔,还有一遍遍的自责。似乎当初若是自己收敛着情绪,顺从朝廷的意思,就不会有阳山之役的兵败如山倒,燕滨也不会......
今日再见,汤茵却莫名感到释怀。过往执着的所有都不复存在,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燕家的错,从来都不是。
面对汤茵的回复,梁成帝并没有错愕或是尴尬的情绪,似乎在他的记忆里,她一贯都是这样的模样。甚至有这么片刻的功夫,他有种错觉,一切都还是记忆中那年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物是人非,回过头来故人已逝,该继续的也仍旧得继续下去。
他先是好言安慰几句,每句都符合他作为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势和态度。随后,终于转而进入正题。
其实汤茵的言辞之中,已经很清晰地表明了她对沈亦清的认可,也就从侧面堵住了梁成帝可能会挑起的话题。
可一个君王要下达的指令,其实可以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梁成帝微微顿了顿道:“易儿,你护送月儿回京都这一路,彼此相处得如何?”
燕云易恭敬道:“臣不过尽力而为。”
万贵妃笑着道:“燕将军不必如此拘谨,今日就咱们几个闭门小叙,说得也都是家里人之间的闲话。陛下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月儿怎么样?”
汤茵随即道:“这个事情他说了不算。”
万贵妃只得迎着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娶妻之事他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你可不行啊,易儿都这么大了,得有自己的主意。”
汤茵道:“他已娶妻,既然是有家室的人,添丁进口自然是妻子说的才作数。”
万贵妃点头道:“此言极是,只是燕少夫人不是不在此处?”
汤茵道:“那就从长计议。”
万贵妃笑了笑,刻意顿了顿道:“燕夫人,不如再想想?”
正当汤茵站起身来,将要据理力争,随时可能不欢而散之时,有个极为意外的沙哑声音从大殿正门传来。
“你们是说什么事情要问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