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沈亦清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孤身一人坐在一只小船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腾起伏,似乎每一个席卷而来的海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浸没,留给她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岸边的灯塔亮起一盏明晃晃的孤灯。仔细瞧过去,正是沈顾春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却还是高声喊着,让沈亦清别怕。
很快,又是一个浪打翻过来,沈亦清结结实实地呛了几口海水,再望向岸边,只见沈顾春的面庞和向莱的模样竟然重叠了起来。她温和的神情一如既往地透着憔悴,无声地呐喊着:“救救我。”
沈亦清只觉得飘摇之际,拼了命地想要划向岸边,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浪花拍了回来。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却始终没办法上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顾春或是向莱的形象一点点变得透明,直到消失不见。
从这个没有始终的噩梦中惊醒之时,沈亦清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鬓发贴在额头上,兀自大口喘着气。明知这是梦,有好似熟悉地让她觉得可怖。
燕云易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却在这个时候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做噩梦了?”
沈亦清慌忙应道:“是,我梦见沈顾春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燕云易道:“不会。”
沈亦清道:“可是之前曲封颜面尽失,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万一报复在她身上......”
燕云易说道:“他知道孙家这个月之内就会回到京都,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轻举妄动。”
他所言非虚,虽说向阳孙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又都是一脉清流。可仅凭借孙弘文在朝野中超然的地位,就已然使得曲家不得不忌惮三分,更何况他的得意弟子大抵都是大梁朝廷的股肱之臣,抑或手握重权。此外,孙家的财力不容小觑,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书香门第。
除非曲封疯了,不然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公然和孙家对着干。
而这次孙晋良等人公开出入荣远侯府,其中也不乏向外传递信号的意思。一来是表明孙家的立场,文臣武将和睦相处。当然,这其中自然早已得到梁成帝的授意,虽说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言那般放心荣远侯府与孙家,可明面上的确想要促成积极的局面。二来,自然少不了为沈亦清加持。这样一来,京都无人不知孙家对两个嫡孙女的重视。
沈亦清点点头,长吁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多虑了。”
燕云易只道:“那就早点睡吧。”
幽静的卧房里,顿时回归到寂静无声的氛围。可沈亦清的心上像是蒙着层层晦暗的阴霾,她睁着一双眼,望着黑黢黢的床幔,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
良久之后,只听见燕云易幽幽说道:“还是睡不着吗?”
沈亦清愣了愣,有些抱歉道:“我是不是吵着你了。”
说来也怪,燕云易行军打仗多年,又是一路从最底层的马前卒搏杀过来的,从前和士兵们睡着大通铺,什么样如雷的鼾声没有听过。如今不知是心思深重还是感官变得愈发敏感,沈亦清的动静并算不上很大,他却能够格外清晰地听见她的每一次翻身与叹息。
燕云易道:“没有。你还在想沈顾春?”
沈亦清直言道:“你有没有试过梦见一些完全陌生......甚至是和现实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就是,无论是布景、环境、人物还是你在做的事情,都特别的真实,就连细节都很真实,但是就是和你现在所生活的地方、所见到的一切都完全不一样?”
说完,她不禁觉得有些后悔,细细回味自己一股脑儿说的这些,只觉得有些语无伦次。
许久,沈亦清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有些失落却也只觉得理所应当。
没想到,燕云易清冽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我没有。你做了什么梦,可以说来听听。”
夜凉如水,沈亦清紧紧地裹着被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将那些迷离却格外清晰的画面尽数倾吐出来。她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机敏的口才,能够将那些不可名状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只是说完之后,她整个人都莫名觉得轻松了许多,像是解开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空间之中仍旧回响着沈亦清的声线一般,她顿了顿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特别奇怪?”
燕云易沉默许久说道:“这就是你一直闭口不谈却总是满怀心事的原因吗?”
沈亦清道:“什么?”
燕云易道:“你迟迟不敢说出来,是因为害怕这些说辞让人觉得太过于天马行空,或是耸人听闻。又或者,你不想被别人当成是另类。”
沈亦清道:“可这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嘛,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
燕云易紧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随后,昏暗的房间中又是许久的宁静。
沈亦清不知该作何回答,是啊,为什么会告诉他呢?明明自己还在他监视甚至会痛下杀心的名单首列,并且自始至终他在自己眼里都远不是同路人。
似乎是错过了最合适的机会,隔了很久的沉默,沈亦清只觉得再要说些什么也会显得很突兀。因此,索性假寐一般朝里侧过身去,紧闭双眼。
屏风地另一边,燕云易正仰面朝天,枕着自己的双臂,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不合时宜的问题,却不禁对她的答案有些好奇。只是等了许久,并没有听见隔壁再传来任何动静,嘴角反倒浮现出一丝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燕云易合上眼,心中回想着,她究竟是不是沈亦清呢?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亦清觉得每一日都像走马灯一般过得飞快,甚至来不及回味。
她实在没有想到,搬家这样的事情,居然远不止物资的家眷的迁移这么简单。单就向阳孙家的名头,就足以让小半个京都城都忙活起来。
除了前不久在荣喜堂中,乔芸和林惠明等人已然商议好的孙府女眷欢迎仪式,其余大大小小的庆贺之礼不下百余场。
孙晋良自那日打了个照面,便与燕云易弟兄俩一同回到燕云骑驻扎的军营之中。因此,如今身在京都的孙家人,只有沈顾春与沈亦清两姐妹。
京都中人,哪一个不是人堆里挑选出的尖子,心思最是活络世故。同为嫡妻,曲封和燕云易的夫人放在一起,何者更为尊贵,高下立现。因此,那些有意逢迎,还有打着谒见师长的旗号想要攀附的人,都早早地将拜帖与礼单一应送到了荣远侯府。
开始时,府里通传有人请见沈亦清,就连屏儿都是将信将疑的态度。毕竟众所周知,沈亦清虽在京都城中长大,却无亲无故,更没什么往来的亲属。
可后来,不过三五日的功夫,整个清秋苑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每每见到府里的下人通传就免不了如临大敌一般。
屏儿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东厢房也堆满了,实在是放不下了。”
沈亦清也有些为难,早两日流水一般的贺礼就已经堆满了西厢房,如今连东厢房都满满当当得不留一丝空隙。清秋苑本来就玲珑小巧,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燕云易的书房和自己的卧室都得腾挪出来放这些金银财帛不成。
换做旁人兴许会有歆羡之情,但是沈亦清却对这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并没有什么好感。这种冷冰冰又不实用的物件,主要是为了充当权贵的点缀,是象征地位与个人价值的附加品。对于沈亦清这样基本生活要求非常明确,只在于三餐饱腹与精神富足的人来说,的确可有可无。
沈亦清咂了咂嘴,有些犹豫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屏儿应和道:“可不是!这些贺礼实在是太多了,大家实在是搬不动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望着庭院中干劲十足的丁全,他的汗水湿了一层又一层,此时仍在卖力地搬运着刚刚清点完装箱的物品。可显然,他的身体也有些透支了,高高的脊梁免不了弯了几分。
沈亦清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地在丁全与屏儿身上流转,面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笑意。
屏儿羞红着脸,嗔怪道:“小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亦清耸耸肩,故作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想。哎呀,我们屏儿长大了嘛。”
屏儿更觉得有些害羞,赶忙寻了个借口逃出去:“奴婢不陪您说笑了,一屋子的东西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放呢,奴婢赶紧去看看。”
这边顺着屏儿的身影,见到苑里一院子忙忙碌碌的人,沈亦清只觉得有些笑不出来。
其实堆放倒是次要的,再者,这些虽不是明晃晃的黄金珠宝,却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众目睽睽之下,她要是收下来,说得不好听些,无异于公然地私相授受。可若是不收,谁知道在暗处会为侯府和孙家树多少敌人?毕竟送礼一事,最怕的就是对方拒绝。
她兀自发愁道:“是呀,该怎么办才好呢。”
与此同时,远在郊外大营之中的燕云易,也不可谓心情舒畅。
这么多天过去了,林昊派出去南唐打听沈亦清真实身份的探子也已经回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最及时而明确的消息。
燕云易沉声道:“消息准确吗?”
林昊道:“几方核验过,不会有错。”
南唐是有个清泉湾,地处偏僻并且与世隔绝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山涧之中虽然人迹罕至,但是到底住了几户人家,证明起码沈亦清没有凭空捏造。要是换做旁人,可能打听到这一层就作罢了。
偏偏燕云殊亲自训练的斥候个个心思缜密,不刨根问底决不罢休。
清泉湾的居民对外来人总是抱有天然的防备和敌意,他们就索性住了下来,每日帮着做些农种杂活,却并不多话,也秋毫无犯。长此一段时间下来,竟然真的打动了淳朴的村民。接下来的询问便简单了许多,毕竟简单的村落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事无巨细都介绍地清楚明白。
莫说是一个叫唐潇的人,放眼他们村,甚至整个清泉湾,都绝不会有她这个年龄上下的少女。
那么结果很明确,沈亦清在说谎。
照理说,燕云易此时应该怒不可遏,或是如以往一般冷静而决绝地欲除之而后快。
可此时林昊看见的,却是个让他并不熟悉的燕云易。他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却陷入颇为专注的沉思之中,少见地露出踌躇的神情。
林昊不得不提醒道:“将军,当断则断。”
燕云易闻声,反倒如梦初醒一般抬头望着林昊。恰在此时,营帐外传来嘈杂的响动,在井然有序的军中属实也是不多见。
“放开,让我进去,我有要事要见少将军!”
辕门外站岗的小卒虽然看着年纪不大,却有些老沉持重,丝毫没有动摇地说道:“若无公文、军衔在身,不得擅闯军中大营,违者军杖三十。”
曲封一脸的焦急,闻言更觉得怒火中烧,却又不敢贸然之间大摇大摆地闯进去,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道:“燕少将军,曲某有急事相商,烦劳出来见一面!”
燕云易正向这边走来,不由得蹙起眉峰问道:“什么事?”
曲封一改平日轻浮浪荡的模样,整张脸布满了肉眼可见的紧张。他一边用衣袖拭去额上细密的汗水,一边用焦虑的口吻道:“出大事了。”
说到一半,曲封却又支支吾吾,以眼神示意,有意暗示燕云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可燕云易显然没有耐心看着他卖关子,视若无睹地冷淡问道:“怎么了?”
眼瞧他并没有配合的意思,曲封只得知趣地隔着辕门小声说道:“内子染了急症,眼下情况不是很好。”
燕云易并没有回应什么,甚至他尚未清楚曲封在这个时刻着急忙慌赶来的用意,毕竟他既不是大夫,也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许久之后,眼见实在没有其他法子,曲封只得咬咬牙和盘托出道:“事发突然,我也是昨天夜里才知晓,今天早上人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