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景舟当机立断,瞬时就拦下梁倾月,心中也免不了有些惊慌。
他原以为梁倾月不过是温室里被娇惯长大的花朵,是梁成帝将养在身边的宠儿罢了。所以护送她来忻州也好,见燕云易也罢,就算路上埋伏着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至多只是麻烦了一些,料想这一程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此时听梁倾月所说,她居然将事关重大的兵符偷了出来,这可不是人头落地这么简单的小事。若是朝廷真的要追究下来,梁倾月身为皇室自然会被豁免,可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都难免诛九族的代价。
他沉声道:“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梁倾月微微摇了摇头,这倒是在谭景舟意料之内,这么大的事情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探听到。兵符隐秘,恐怕除了梁成帝之外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具体位置。
沈亦清所思考的自然不是这些,她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兵符现在在哪里?”
梁倾月道:“就在我身边。”
分明近在咫尺,可单单这一个谭景舟横亘在她们之间,沈亦清就休想能够从梁倾月那里接过任何物件。
谭景舟根本没有理会沈亦清的存在,径直凛然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得尽快回到京都,亲口向陛下解释。趁现在他还没有发现,或许有挽回的余地。”
从梁倾月的眼神之中,沈亦清可以看出几分迷茫和犹豫。要知道,不管她出于怎样的动机和目的拿到这枚兵符,就算她拥有无人可以匹敌的盛宠,一旦被梁成帝发现,将极有可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帝王之家,不会有真正纯粹的亲情,尤其是当这件事情触及他的本来利益。
沈亦清不是没有担忧过梁倾月的处境,但是一切都迫在眉睫,断无其他办法。倘若今天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恐怕不久之后就会传来她甚至不敢想象的噩耗,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只会更加糟糕。
她只得咬紧牙关握着梁倾月道:“要不要救他们,只能看你的了。”
许久之后,当沈亦清从梁倾月的手中接过那半枚做工精巧细密的虎型兵符,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眼中同时存在的恐惧和希冀。
谭景舟不是没想过阻止,但是梁倾月却下定决心一般,不惜以死相逼。他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损失这次的机会与丧女之痛之间,不知道梁成帝会更在意哪一种。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钳制住沈亦清,低声怒吼道:“你这样做,会害了她。”
沈亦清望着那个原本曾经瞧着养尊处优的大梁公主,此时正用瓷杯的碎片抵着自己的喉咙,那双纤细白皙的双手微微颤动,整个人都像是有些失控。
“难道这些不都是你们那位陛下的过错?凭什么让成千上万的将士、百姓为了一个人、一个朝廷的独断专行而受苦。听闻谭大人年轻有为,是胸怀天下的有志之士,你又真的甘心就这么被人当做刑讯杀人的工具吗?看看你,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她的勇气是你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
谭景舟没有想到这番话会从这么一个瞧着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嘴里说出来,登时便有些恼羞成怒。
梁倾月忽然说道:“谭大人,放她走!”
说着,她手中的碎瓷片又往自己的脖颈处深了些许,几乎已经能看到一丝血痕。谭景舟赶忙松开双手,故意向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与沈亦清已经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
沈亦清有些温和又无奈地对梁倾月道:“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梁倾月声音颤动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父王他......总之我一定能想到别的办法,你不用担心。只不过......他一定不能有事。”
她意有所指之人,自然是燕云易。
沈亦清属实没有想到,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可梁倾月就算是豁出性命,冒着被褫夺身份地位的风险,也依然愿意为了他献出兵符。
这应该就是爱吧,还是神情而凝重的那一种。除了钦佩与尊重之外,沈亦清只觉得无比珍视,她眼前见到的是那样晶莹剔透的美好情感。
她微微张了张嘴,却并不敢保证什么:“我一定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好它,务必顺利地交到燕云易手上,希望到时候一切都来得及。”
随即,沈亦清还是笑着补充道:“但是你放心,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回来。到时候,他一定会亲自替所有将士向你登门道谢!”
直到从窗外望见她匆匆离开庆望楼,消失在视野之外的身影,梁倾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好似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被抽干。
好在谭景舟却并没有像是要追赶的意思,反倒给梁倾月递了杯热茶。
他平静道:“她说的没错。”
梁倾月惊魂甫定地望着谭景舟,原以为依照他铁面无私的性格,应该很快就会将她绳之于法,押送回京都。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赞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谭景舟道:“既然忻州与京都路途遥远,沿途被北境人设了不少埋伏,倒不如先在此处安顿下来,等到战事停歇再动身。”
梁倾月没想到他会改变主意,除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之外,不免有些担忧道:“但是这样做的话,会不会连累谭大人?”
谭景舟望着面前这个涉世未深,眼眶仍有些红彤彤的灵动少女,那是种与自己所在典刑司的阴冷潮湿所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宽慰道:“陛下密诏让我保护你,一切以你的万全为上。至于兵符一事,今日你没有说过,我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记着,你人在忻州,没有机会下手。只要今后无人再提起,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所为。”
梁倾月点点头,满是感激,但还是有些犹豫道:“可是刚刚她......”
谭景舟道:“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说话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沈亦清的模样。原来这就是千秋诞之中,那个能够设计构陷彻王夫妇原形毕露的始作俑者。谭景舟原以为会是怎样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之人,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胸无城府的少女。
与此同时,隔断之中悄然躲藏起来的董思思早已离开。
她清楚沈亦清将会不顾一切地到达万安,而这恰恰正中北境人下怀,也是燕云易最不想看到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她,然后阻拦她所有涉险的行动。就算要拼死守护大梁的兵符,也是她应尽的义务责任,绝非沈亦清这样手无寸铁之人。
董思思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然换了套便宜行事的装束。她动作娴熟,只消稍加装扮,便完全看不出是执掌庆望楼的尊贵商人,反倒脱胎换骨一般,瞧着像是个俊俏佳公子。
沈亦清人生地不熟,对忻州城极为陌生,照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其他去处。可董思思沿着庆望楼周围找了一圈,就连之前萧念他们行船停靠的码头也循着路线沿途找了一遍,却没有见到半点踪迹。
可她倒算不上是没有半点收获。董思思很快就发现,周围除了燕云骑的暗影之外,还有许多生面孔。她刻意从其中一位年轻男子的身旁擦肩而过,留心到他身上挂着的配饰之中有一枚南唐羽林卫的玉牌。
董思思当即明了,这些都是凌飞宇留下的人。一来是为了静观其变,以防联军的形势有变故;二来,以当日凌飞宇与沈亦清的熟悉程度,看来恐怕就连他都不希望沈亦清被卷入其中。
瞧着这几个人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态度,董思思反倒察觉一丝不妥。
沈亦清分明是从庆望楼的正大门出去,没有任何乔装打扮,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分辨出来。此刻除了董思思之外,其余燕云骑的暗影都在各自搜寻线索。要说这些羽林卫明明知情,表面却还是装作安然无恙,未免有些过于刻意。
除非现在南唐的势力已然掌握沈亦清的下落,甚至可能是她整个人。
董思思不敢断定这样的猜想是不是确凿无误,但是稍加思索之后,她还是放弃了没有头绪的找寻,调转方向朝着远离城中心喧嚣的一处清幽宅邸走去。
“咚......咚咚咚......”
董思思轻叩门扉,一长三短的节奏半点不差,随后她负手静候在门外。
不一会儿,只听见一门之隔的里间有人缓步靠近。来人的脚步声不重,不像是手持兵器的壮士,故此董思思也只是空着两只手,没有打算平白起冲突。
很快,门便向外被推开,可她没想到自己所见居然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
“楚琇,怎么会是你?”
燕云殊与夏泽算得上是君子之交,曾经有段时间,他们终日都在忻州城中。虽然各自为政,效忠于自己的君主,但是二人志趣相投,无论是对于局势的看法抑或兴趣爱好都有许多共鸣之处。正因如此,董思思与楚琇也彼此熟悉。即便有些时间没见了,却都清楚互相的脾气秉性。
只不过随着大梁朝廷形势愈发严峻,南唐之中夏高帝身体日益沉重,几人不得不分道扬镳。虽然各为其主,但都是心胸坦荡之人。
此时此刻,在这处本就属于南唐的宅院门口见到楚琇,董思思说不上来是欣喜、疑惑还是意外。尤其是见到她如今曼妙妖娆的穿着气度,与印象中朴素清雅的气质截然相反,不免觉得有些陌生。
早有侍女在前领路,穿过精致的水榭,楚琇和董思思来到一处静谧的亭台。早就预备下的清茶,此时正温吞地氤氲着热气。一旁围绕着拜访了许多董思思平常爱吃的点心,若不是亲近之人,的确很难花费这样的心思。
楚琇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仿佛早就做好准备迎接董思思的出现。
迎着她的视线,楚琇也低头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摊开手道:“许久不见,我是不是与以前相比差别很大?”
董思思道:“这没什么,何况你现在变得更加明艳动人了,是好事情。”
楚琇笑着摇摇头道:“人人都说庆望楼的董老板八面玲珑,可在我看来,她还是一样不擅长说谎。先别说我了,你是为了她而来罢?”
见她开门见山,董思思并不掩饰,直接道:“她人在哪里。”
楚琇道:“眼下应该已经出了忻州城了,向东......大概两里路。”
董思思赶忙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要向外走。
楚琇不慌不忙地在她身后道:“现在去追肯定是赶不上了,盯着你的人一定比她多,暴露的风险也就更大。”
她说的话在理,可这只会让董思思陷入更加两难的境地。
“我答应过少将军,不会让她脱离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对于南唐有什么价值,况且这也不会是凌将军想要见到的结果。”
楚琇正色道:“说的没错,况且少夫人是我的病人,师命不敢违,我不该让她以身涉险。可是你我都知道,眼下的时局,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
董思思道:“她才多大年纪,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将她就这么丢到万安,不就等于让她去送死?”
楚琇道:“大梁与北凉的精锐之中都藏有北境的细作,王爷刚刚收到凌将军的密报,说北境大军突袭联军营地,北凉王与燕少将军为了夺回牺牲将士的尸骨,冒死血战万安城楼,他见到的是触目惊心的尸山火海,以及无数的北境人。少夫人是生面孔,军中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样貌,无论是运送什么机密的物件,她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董思思按耐住心中的紧张,故作平静地试探道:“她告诉你要送什么去万安?”
楚琇道:“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只知道,这是她觉得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目的。”
董思思知道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真如凌飞宇所说,北境之人前赴后继、无穷无尽,那么恐怕只会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糟糕。没了这半块兵符,就等于失去了大梁的六万援军,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不过迟疑片刻,便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