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筵厅内的婚礼仪式刚结束,燕云殊便缓缓吁了口气,不易察觉地穿过人群,沿着回廊绕到清秋苑。不同于厅内灯火阑珊的光景,此刻的清秋苑一片沉寂,甚至带着些悲凉。夏泽毕竟是南唐王爷,不便在侯府内院多有逗留,早在楚琇入室诊脉之时便已离开,如今主卧房外的小院中只余下有些六神无主的赵嬷嬷在来回踱步。隔着几扇门,屋内灯火通明,真正的沈亦清仍然保持着几个时辰前的模样,可却没有一丝脉搏,与死人无异。
赵嬷嬷是燕老夫人乔芸的婢女,她身形微胖,面相亲和,年纪也只有四十上下。但她处事得体,入府年资久并且深得侯府内眷信任。十五年前荣远侯府曾经历一场大变,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下人毅然决然地决定与侯府共患难,赵嬷嬷便是其中之一。自此,她便早已被府里众人看作是亲人而非仆从,她也投桃报李,事无巨细地为侯府考虑。今日之事干系颇重,她想要向老夫人禀明实情,可也忌惮着两位少爷先前明令任何人不得声张。此时动不是,不动亦不是。
燕云殊低声问道:“怎么样,人好点没?”
此时赵嬷嬷微微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正巧楚琇面带疲惫地推门而出。她神情凝重,微微摇了摇头,向燕云殊请罪道:“楚琇无能,不能救少夫人性命。”
跟着出来的屏儿满脸惊恐。她认准了现在楚琇是沈亦清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可听着连她都想要放弃……她不敢再往下想,扑通一声跪倒在众人面前,拼尽力气连着磕了几个响头道:“屏儿求求各位,救救我家小姐罢!小姐实在太可怜了,她还这么年轻,她不能死,求求大家救救她!救救她!”
“你这丫头,这是做什么!”赵嬷嬷看她实实在在地磕破了头,血涌入注,一时心软急忙上前扶起来。
“嬷嬷,您既然肯放屏儿进来照顾小姐,一定是个好人,求求您救救小姐。小姐她真的很可怜,这么多年在府里受尽欺凌,身子骨又弱,好几次……好几次都不想活了。好不容易现在逃出来了,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这太冤枉了……”
屏儿言语间开始哽咽,不难想象出过往两主仆相依为命的时光,许是这种共患难的坚忍才能使她在危难之际如此不离不弃。
楚琇有些酸楚,但无奈道:“忘忧蛊毒是七叶七花毒,每一种不同组合的毒性千变万化,并无常数,唯有下毒之人能解。”霍月婵曾对她说过忘忧蛊是害人性命之物,甚是阴鸷,因此从师叔一辈起就已被落霞山庄封禁。况且这是南唐霍家的奇门毒药,从不外传,究竟下毒者是何人根本无从查起。
“下毒……”屏儿呆立在原地,惊恐道:“小姐平日都在房里待着,连林府的大门都没迈出过几次,怎么会有人会对她下毒!”
“你仔细再想想,这几日沈府有无陌生人出入?”燕云殊问道。
屏儿拼命地想要找寻线索,却毫无头绪。良久,她像是想起什么,又不敢确定,自言自语道:“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游医……?”
楚琇抓住她言语中的细节,问道:“游医?”
屏儿抹了把眼泪,认真地回忆起来:“算起来,那还是一个月前。不知道是不是李姨娘罚跪的缘故,小姐那几日总是心悸气虚。那天晌午,小姐刚刚用完午膳,觉得身子不爽利便在屋内小憩片刻。可越睡越觉得冷,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奴婢见阳光正好,便扶着小姐在庭院里晒太阳。初时还是好好的,可小姐忽然间吐了一大口血。从前小姐身子弱,可也从没有这般,奴婢吓坏了,急忙求李姨娘给小姐找个大夫。李姨娘不同意,还当着下人的面把小姐骂了一通,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小姐急火攻心直接气得晕了过去……”
她顿了顿,竭力止住呜咽继续说道:“奴婢实在没办法,只得自己去请郎中。刚踏出府门,就撞见一个游医。奴婢敢肯定小姐从未见过他,可他竟能准确地说出小姐的病症,他还说能治小姐的病。当时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其实奴婢就算是真的请来郎中也没钱支付诊费。于是,只能按照这个游医说的做。没成想,一剂药下去小姐的病情就好了很多,精神也慢慢恢复。后来,那个游医每天准时晌午来给小姐诊脉、开药。直到第五日,他提来了足有一个月的药剂,并吩咐奴婢每日按时给小姐服用,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楚琇急忙询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者样貌有什么特征?”
屏儿摇摇头:“他没说过自己的名讳。看着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留着有些花白的络腮胡,个子挺高的,身材不胖不瘦。他的穿着看起来不像是大梁人,说话的时候却听着像是京都口音。总之,他整个人看着都有些奇怪,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还有呢?”楚琇追问道。
屏儿仔细思索了很久,犹豫道:“奴婢不确定这算不算,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和姑娘的这块有些相似……可时间隔得有些久,具体细节奴婢也有些记不清了。”她指了指楚琇腰间系着的冰玉纹圆球形环佩,它镂空雕刻了许多月牙形图腾,内嵌一颗赭石色玛瑙,近看极为精致。
楚琇豁然开朗:是庄师叔!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少夫人有救了!”楚琇惊喜道,她一双明眸带着些希冀,兀自折返房间。
另一边,一双新人被众多婢女仆从簇拥着,却没有朝着喜房所在的清秋苑走去,而是停在荣远侯府西厢房的院落前。燕云易的近身侍卫林昊摆了摆手,当即屏退侯府众人。可还是有几个年长的亲戚女眷不肯离开,絮叨着要监督一对新人完成喜堂内剩余的仪式,什么掀盖头、合卺酒、结发之仪,一样都不能少。燕云易无意与她们纠缠,拂袖踏入就近的厅堂,反手将门关牢,“沈亦清”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身后。好在几人并不熟悉侯府方位,以为这就是预先安排的喜堂。可骤然被关在门外,心中甚是不悦,七嘴八舌地大声叫嚷起来。林昊是个独来独往的剑客,性格本就有些孤僻,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只见他面无表情,一手掩住耳朵,另一只手将佩剑抵在身前,颇费了些功夫,这才将人赶到外院。
终于,门外没了动静。黑洞洞的房间里,穿着喜服的女子终于长舒一口气。她有些局促地将盖头掀开,眼神无处安放,却还是不经意间望向燕云易所在的方向。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眉眼间平添几分俊朗。
“忙活了一晚上,你也累了,早点休息罢。”
她闻声急忙将脸转到一边,生怕他发现自己刚刚注视的目光。但燕云易说话间并没有看向她,他此时心里只惦记着清秋苑中生死未卜的沈亦清。当初说要迎娶沈家二小姐之时,燕云易曾极力反对,他始终认为这是将无辜之人牵扯在内。况且,他身负家国重任,根本无心儿女之情,绝非佳偶良配。即便名义上将人三书六娉地娶进门,也不过是个摆设,反倒是毁了人家女子的终身幸福。
女子见眼前只有他们二人,实在是难得的机会,便略有些磕巴地开口说道:“少爷,我……”
“欣儿,你今晚不必再回清秋苑,我会吩咐赵嬷嬷带你回城外的庄子里住上一段时间。虽然刚才没有人发现什么,可人的行为习惯最难掩藏,为免有人凭借蛛丝马迹认出你的真实身份,你暂时还是回避一段时间。”燕云易没有留心听她说了什么,顺着自己的思路安排道。
赵欣儿是赵嬷嬷的亲侄女,自小在荣远侯府长大,乔芸对她甚是疼爱,从不当做婢女看待。她自小便性格温婉,被赵嬷嬷调教得循规蹈矩,说话轻声细语,颇有些小家碧玉的风范。她皮肤白净,微微有些圆润的脸上,长了双笑起来甚是甜美的大眼睛,如今隐藏在沈亦清的面容下,仍然隐约可见几分水灵。赵欣儿胆子极小,若遇到旁人语气重了些,便会止不住地啜泣。今晚虽不是什么腥风血雨,却也恰似龙潭虎穴,关键时刻她能挺身而出实属不易。
燕云易说完,便向屋外走去。他刚刚抬手将门打开一道缝隙,赵欣儿的声音忽然在身后传来:“少爷,我有话想对你说。”
燕云易没有拒绝,动作略微顿了顿,便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正对着那张并不熟悉的面孔,心中却莫名产生些异样的感受,明明俯视着的人是赵欣儿,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错位感。沈亦清那张脸上的所有细节被悉数原样照搬,如今呈现的结果分明如同一个模子雕刻出来,可燕云易却怎么都无法将眼前之人带入到先前侯府门前两相对峙的情景之中。
他不禁因为这种略显怪诞的想法而自觉烦躁,道:“什么?”
赵欣儿下意识地深呼吸,红着脸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说道:“少爷,其实我想要告诉你……”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一刹那,门“嘭”得一声被踹开。赵欣儿惊叫出声,燕云易倒是灵活地向右后方撤了一步,转身逆着月光,恰巧看见沈亦清。她眉眼之间满是愠色,轻咬着下嘴唇,双手挽起喜服的裙摆,大大方方地疾步走来。燕云易忽然就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同:沈亦清的眼眸中透了些倔强与狷傲,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
方才楚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金针刺了沈亦清的天柱、涌泉等几处穴位,她不过片刻便徐徐苏醒。原以为病去如抽丝,可这一番折腾之后,她却反倒好似脱胎换骨一般,步履稳健地走出房门,只是始终都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屏儿以为她是到了陌生地方有些害怕,就囫囵个儿地把前因后果夹杂着诸多肺腑之言都倾吐出来。沈亦清全程都神色平静地听着,甚至还语气温和地宽慰了她几句。燕云殊见她神志清明,总算是放心了许多。闲话几句之后,沈亦清故作无意地问了声燕云易的位置,恰巧遇上林昊折返苑中。燕云殊稍加思忖,觉得他们二人的确应当聊一下,便给沈亦清引路走到西厢房。谁承想她上一秒还是有些柔弱的模样,转瞬就雷厉风行地做出这般踹门的凶悍举动。
“啪!”
燕云易只顾得陷入思考,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他尚且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耳畔便是一巴掌的清脆响声,脸上瞬时略微刺痛。燕云易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扇在自己脸上的手掌,沈亦清的手腕纤细,挣扎起来却颇有些力道。此时她正仰着头直直地盯着自己,不带一丝娇羞。四目交集之间,即便他带着怒气冷着一张脸,她也毫无怯意。
燕云易难以置信地沉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亦清奋力想要抽出被他紧握住的手腕,可这具身躯到底是大病初愈,根本无从与对面常年挽弓射箭、操持长枪的健壮体魄相抗衡。她并不因此而放弃,兀自收紧手臂,用尽力气向自己的方向拉扯。即便痛得眉心皱起,后背上渐渐冒出冷汗,却一点都不顾及被钳制着的手腕,任由整条胳膊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眼看着再僵持下去,她的手肘肯定会生生被折断,燕云易急忙卸力。
顺着惯性,沈亦清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两步,燕云易伸手要扶,她却敏捷地侧身几寸刚巧避过。她又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体,低头观察了一下已微微有些红肿的手腕,用右手托着轻轻绕了几圈以确认没有伤及筋骨。
她语气冷淡的说:“打你啊,这还不明显吗?”
一行众人跻身在门口,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可二人你来我往,还都是剑拔弩张的样子,根本无从插手。林昊本想上前,却被燕云殊制止。
燕云易上前一步,居高临下望着她,语气带有些压迫性地说道:“不可理喻,你是认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吗?”
沈亦清冷眼向上正迎着他的目光:“你动手就是了,打女人多光荣。”
燕云易没想到她会这么无赖,一时有些气结,只警告道:“你适可而止!”
沈亦清只到燕云易胸口的高度,此时伸出右手手指,一边抬手挑衅般戳着他的右肩,一边说道:“我现在还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你很失望吧。当初娶我进门不过就是看中我身体差、死得早,病死和被你打死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对你来说不过就是随便找个由头的一声交代。我告诉你,你在房间里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燕云易,你当我是什么,随便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吗?”
“你……”燕云易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分辨什么。
沈亦清继续说道:“要么,你今天就给我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解释清楚;要么,你就干脆取了我的性命以绝后患。”
燕云易的神情看着毫无波澜,他望了望沈亦清坚定而清澈的双眼,心中已有了决定。他拉住她的右手,径直快步向外走去,丢下众人呆立在原地。赵欣儿望着他们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这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心中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羡慕。
“你要带我去哪里?”燕云易手掌有心用力却到底收了几分,但这已足够让沈亦清无力挣脱,只得跟在后面不情愿地走着。
“你怕了?”燕云易发现她的手很小,微微有些凉。
沈亦清冷哼一声,并不作答。穿过几处庭台和长廊,燕云易停在侯府深处一间颇为隐秘的小院中,四处杂草丛生也没有半点灯火,像是很久都没有打扫的样子。他拂袖掸了掸石凳上累积的灰尘和树叶,笔直地坐下。
燕云易道:“我不会伤害你,你没有做错什么。既不杀你,那我就理应告诉你真相。方才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