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都哈儿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正一点点被从高处降下来的沈亦清,即便她的嘴唇被太阳晒得爆裂开来,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却依然保持着并不屈服的态度。
只见芸娘侧身靠近穆都哈儿,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看见了嘛,我说过她不会就这样屈服。”
这么多年以来,穆都哈儿主力调教的新人并不少,脾气倔的、性格刚烈的也不在少数,只是这个沈亦清却与她们截然不同。她的眼神之中没有对于死亡的恐惧,起码现在看来这些外在的危险还不足以让她退缩,甚至穆都哈儿丝毫不怀疑在必要的情况下沈亦清会不惜鱼死网破。
芸娘从她的眼神中能够读出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可她自己却对沈亦清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的情绪,她高傲地说道:“不用大惊小怪,不怕死的人是不多见,却也不是毫无弱点。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刚强的性格,就越容易被折损。一看她就是遇事不惜命,未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之人,可这样横冲直撞的脾性早晚会遭遇难以避免的坎坷。”
沈亦清此时只觉得周身乏力,已然虚脱到了极致,头脑不清醒的情况下完全无法正常思考。她能够听见芸娘说的每一个字,吐词都很清楚,只是无论是个中含义或是她表达出的讯息,沈亦清都难以分明。如今她最想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躺下来,好生休息片刻。
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芸娘好脾气地并不介意:“听不明白没关系,日后真有这么一天了,你自自然然会懂的。你的路还很长,要怎么走就看自己的了。”
这边沈亦清被两个黑衣人架着,瘫软着身子无力得像是散了架的傀儡。没等到芸娘把话说完,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地晕倒过去,再是摇晃喊叫也醒不过来。
穆都哈儿撸起袖子,跃跃欲试道:“姐,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就和草原上熬鹰一个道理,我给她晾个三天三夜,保证她会乖乖听话。”
说话间,她正打算将沈亦清带下去,却见芸娘伸出食指,在她的脸颊轮廓划过。
“不必了,难得来了个这么有意思的可人儿,我还有其他的用处,别浪费了。”
穆都哈儿有些犹豫道:“您的意思是说,不安排她进极乐楼了?”
芸娘轻蔑地笑道:“她毫无才貌、性格又差,让这样的人待在极乐楼里,难保哪天不会得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到时候多得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会赚钱、能栽培的姑娘多了去了,还轮不上她。”
穆都哈儿神情有些迟疑,心里想着莫不是芸娘欣赏她的性情,所以有心照顾。这么些年,她与芸娘相依为命,早就情同姐妹,因此难免不生出些小女儿家的心态,生怕自己所拥有的疼惜被分薄。
与此同时,芸娘隐约听见甲板的另一边有细微的动静。声音不大,可是她思觉敏锐,察觉到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一个功夫了得的成年男子。这个时候能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这艘船上,同时符合这些人选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因此赶忙劝慰穆都哈儿道:“想什么呢,她怎么能跟你相比,你可是我的亲妹妹。好了,先把她带下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闻言,穆都哈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天真孩童一般的灿烂笑容。
她丝毫不怀疑地听从芸娘吩咐,呼喝着两个黑衣人架着沈亦清一同向船舱中芸娘日常办理公事的房间走去,接下来则尽数听候她的发落。
目送着几个人远走,芸娘漫不经心地双手在胸前交叉环抱着,脚下微微用力踢了一下,楼梯间顶层的隔板便严丝合缝地盖上。
这层甲板早就经过设计,一旦机关锁闭,不清楚个中细节的人就无从打开。甲板的隔音效果很好,无论上面发生了什么,船舱中的人也绝不会听见。
芸娘换了一副冷酷的面孔,语气不悦道:“出来。”
片刻之后,在远处桅杆之后站出来一个人影,正是那日在孙府对着乔素敏冷言讥讽的黑衣人首领。他颇为欣赏地赞叹道:“多年不见,芸娘的美艳还是这般摄人心魄。”
说话间,他轻点脚下,瞬息之间已然出现在芸娘面前。他靠近芸娘身侧,心满意足一般深深嗅了嗅她脖颈间的香气,随即伸出手想要抚摸芸娘的下颌。
没料到,芸娘早有防备,没等到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任何一寸皮肤,芸娘已然从发髻上拔出一根尖利的长簪,抵在他的喉咙处,随时能够狠狠地扎进他的皮肤。
其人赶忙退开三尺的距离,笑着说道:“还是一样这么泼辣,就是身手见长。”
芸娘挑着眉说道:“我没有兴趣听你说废话,我只问一遍,你来是有什么目的?”
黑衣人道:“我就不能单纯地想念你,所以来看看你?”
芸娘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素手指尖轻弹一下,只见那根纤细的长簪如离弦之箭一般精准地插进近处一根桅杆上不显眼的一个小圆孔中。
就在这个瞬间,无数的机关暗器凭空出现在黑衣人周围,如瓮中捉鳖一样将他困了起来。离他最近的一处钉板甚至只留下一指的空隙,饶是他会飞天遁地此时也无从挣脱。
芸娘缓缓踱步走近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撒谎。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黑衣人并没有任何惊慌的神情,反倒饶有兴致地腆着脸笑道:“都是同一条船上坐着的,你怎么忍心下这么狠的手。我说还不成嘛,这不是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怕你玩得兴起把小丫头给直接弄死了,到时候不好交代。”
芸娘调侃道:“哟,你还成了个情种。没经过我的同意就随随便便夹带一个人上船,无论我对她做些什么,都轮不到你来过问吧?”
黑衣人道:“是是是,是我不对。我这不是怕你贵人事多,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你说嘛。”
芸娘冷声道:“这个叫沈亦清的,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上心。”
听她这么问,黑衣人隐约有些吞吞吐吐,迟迟不肯说话。
芸娘也不逼迫:“不方便说就算了,正好刚刚陪她玩了一阵子,还没过瘾。针刑、水刑、鞭刑、火刑......我这就去看看她还能撑得过几关。”
随即,她转身就要决绝地离开,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黑衣人赶忙喊道:“是大人吩咐的!”
闻言,芸娘的脚步顿时停滞下来,转过身来等他接着说下去。
黑衣人道:“好像是她在京都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所以上面要将她逐出大梁。但是同时也有命令,一定要留活口。”
芸娘道:“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你们劫掠的姑娘,我也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如今大人交代你办的差事,你竟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在我极乐楼里,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是你就是认定了我不敢动你?”
黑衣人无奈道:“芸娘,我真的是没办法。原本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行事,既扰乱了京都城,给你找了一批上等的货源,又能按照指令把沈亦清给掳走。但是没想到燕家为了这个女人会这么疯!”
芸娘内心有所涌动,面上依旧满是冷漠地问道:“把话说清楚。”
黑衣人道:“原以为都是些弱质女流,但是没想到沈亦清身边居然站着楚权的亲生女儿,而且武艺超群,导致我们损失惨重。好不容易脱身之后,这边刚要离开京都城,燕家就公然调动燕云骑的精锐部队,满世界寻找失踪的少女下落。要不是上面及时阻止,恐怕插翅难飞。”
芸娘道:“所以你就打起了我极乐楼的主意?”
黑衣人连忙道:“出此下策实在是迫于无奈,这件事情大人也知道。所以我这不是特地前来负荆请罪。”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浑圆清澈的夜明珠,足有三指宽。
芸娘见他神情也算诚恳,瞧着不像说假话,沉思许久终于还是决定放过他。于是她手上稍加用力,用一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银针弹飞了那支插在桅杆上的长簪。机关瞬间尽数收回去,黑衣人也随即拜托了天罗地网的束缚。
他松了松筋骨,谄媚地有意靠近,但见芸娘的一双媚眼露出生人勿进的神情,只敢隔着距离向她献上那颗稀有的夜明珠。
芸娘一边素手把玩着价值连城的珠子,露出颇为满意的神情,一边冷声道:“东西我收下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黑衣人道:“是是是。”
芸娘接着说:“只不过,这个人怎么处置,全部得听我的,你不得过问。”
只见黑衣人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回应的模样,像是有些不方便透露的顾虑。芸娘并不着急,身段随即柔软下来,略带妩媚地靠近他。这次反倒是这个黑衣人有些防备地步步向后,直到退无可退。
他连忙咬着牙应道:“就依照你的意思。”
芸娘得逞之后,并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开,一边挥挥手道:“谢了。”
黑衣人望着她姿态窈窕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开。
——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等到沈亦清终于幽幽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孤身一人蜷缩在一整张虎皮制成的地毯上,她下意识地受到了惊吓,赶忙弹起身来。
“醒啦。”
转过头来,正对上芸娘高高地坐在几案后的身影,她一双摄人心魄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几案上堆满了一摞摞的账簿,桌面上还散落着不少沾满了墨迹的纸张。
沈亦清试着咽了咽口水,才发现喉咙像是着了火一般辛辣,那种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干渴使得她有种难以避免的错觉,仿佛自己的感官都像被封闭起来。
芸姐微微抬了下头,尽管穆都哈儿非常不情愿,但也还是丢了一个水囊在沈亦清面前。
沈亦清有些怀疑地来回看了面前的两人几眼,不敢完全相信这其中没有别的陷阱。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她们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芸娘道:“喝吧,没毒。你放心,现在还没有发挥你的价值,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说话间,她毫不在意地专心致志盯着自己眼前的账目,却露出愁眉深锁的表情。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干渴至极,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其他,赶忙抱着个水囊咕嘟咕嘟地往下灌,喝完随手用衣袖将嘴角的水渍擦干,这才觉得缓和了些许。
穆都哈儿有些惊讶地看着,虽说她是羌部人,可是这些年来在芸娘的身边,怎样的富贵荣华也都见识过,京都城的贵女也不在话下。只是无论后来在极乐楼里戴上面具,呈现出来的是怎样的状态,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毫无气质的大家闺秀。这样粗犷的举止,放在她们北境反倒更为寻常。
这边芸娘却好像是置若罔闻一般,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那堆册子。
她面带严肃道:“这个数怎么还是对不上,账房呢?”
穆都哈儿道:“昨天审出来这个人夹带私逃,已经就地处绝了。”
芸娘有些苦恼道:“那现在还有人能记账吗?”
穆都哈儿道:“起码在下次船行靠岸之前,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恰在此时,沈亦清留意到台面上那些看着有些眼熟而陌生的数字,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道:“能给我看看嘛?”
还没等芸娘说些什么,穆都哈儿抢先一步说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想看账目,不要命了吗?”
说话间,她便想要上来推搡沈亦清,好在芸娘及时阻止道:“先等一下,让她试试。”
穆都哈儿难以置信道:“姐,这可是最机密的东西,你怎么能给她看!”
芸娘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穆都哈儿气鼓鼓地盯着沈亦清,只见她已然走上前开始颇有兴致地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