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殊始料未及,他本以为昨晚的情形事出偶然,只是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山洪倾泻而出。如今她毫不掩饰的冷淡态度,甚至还带着些抵触的情绪,一切都与他曾经认识的沈亦清判若两人。
他沉默片刻,温和道:“母亲不是存心为难你,她只是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面对现实;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不希望家人受到任何伤害,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府里的情况有些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有很多事情都让你受委屈了。”
沈亦清了然,神情稍有缓和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更何况她是长辈。既来之则安之,这对我来说没什么。”
燕云殊点头道:“你能体谅是最好的,可未来的日子还长,你也不必因此而怀有沮丧之情,这些都不是你的过错。”
“世子可能多虑了,我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沈亦清说完顿了顿,借着备茶的由头将屏儿支了出去。直到厅内只余下自己与燕云殊二人,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上前一步,复又问道:“其实如果我只是你们计划中的一部分,那么你真的不必像现在这般貌似真诚地关心我,因为这样反而只能让我加倍地感觉到虚伪。”
燕云殊只觉得她的眼神步步紧逼,带着些不屈与无惧。他试图平息那些尖锐的隔阂,却不知从何下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可我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你,纵使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沈亦清顺着他的话问道:“一面之缘?现在你想起来了,提亲那会儿呢?”
燕云殊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件事情,说道:“我没有想过你就是沈家二小姐。”
沈亦清的问题有了答案,却丝毫不感觉意外,随即平静道:“所以其实,那天真的是你上门提亲,而你也本就是算计好了要冒充燕云易?”
燕云殊不想欺瞒她,于是并无否认,却也只是略显隐晦道:“燕家与孙家的婚约属实,这容不得作假,只是当时情势危急,不得不从权处理。”
沈亦清思索道:“你说的‘情势危急’应该是燕云易被赐婚吧。虽说一切悬而未决,可既然你们能够预先筹谋,想必消息也没有那么得密不透风。没有人敢和公主抢丈夫,所以为了防止在风口浪尖之上多生事端,或是避免我被‘乘龙快婿’的名头给吓走,除非......”
“除非让我以为要成亲的人是你而不是他?”
燕云殊仔细地听完她颇为细致的分析,虽说不是毫无偏差,却大抵相似。他只是没想到,燕云易已经直言不讳地对着她说了这么多。
沈亦清见他没有反驳,便知道自己所言估中了大半,于是继续说道:“虽说选中我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借用两家旧有婚约的名义,可除此之外,我常年久病缠身、行将朽木的体质才是让你们甘愿冒险的原因之一吧。只是可能谁都没想到,我会像现在这样活生生地站着你们面前。”
燕云殊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你的身体能好转起来是再好不过。”
沈亦清若有所思,可很快神情便放松下来,沉默许久后平静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坦白,这样反倒让我觉得舒服许多。”
燕云殊望着她纤瘦的身形,还有略显苍白的面容,不免有些于心不忍地说道:“这件事情是我的过错。你如果还是觉得愤懑不平,又或是有别的任何要求,可以尽管说出来。在力所能及之内,我一定尽力满足。”
此时,沈亦清整个人反而不再紧绷。她一边坐下,一边略带慵懒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和大梁皇室联姻对你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高门望族又如何,在皇权面前何尝不需要仰人鼻息。我知道除了‘伴君如伴虎’之外或许还有别的缘由,可这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问题。说到底,这不是你的过错,如果我遇到同样的情况,未必会有更好的选择。举族荣辱和一个病入膏肓陌生人短暂的名声之间,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燕云殊有些诧异,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可这副神色如常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假装。
沈亦清似乎看出他的迟疑,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如果一早你就知道议亲的对象是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燕云殊神情微微有所波动,但还是如实答道:“会。”
沈亦清点点头道:“和我想的一样,不过这也说明这件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对你来说都是无差别的。既然不是针对我个人,那我又有什么必要心生怨怼?”
燕云殊没有想到她能抱有如此新颖而豁达的想法,不觉有些刮目相看。接着,他并未如往常般温文尔雅地附和,反倒认真说道:“没有任何人理应被牺牲,事已至此,实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是无论如何,我都难辞其咎。”
沈亦清没有直接回应什么,此时的她并不再心生芥蒂,但却依然只是对燕云殊抱有陌生之感。因此,即便她分明有些别的看法,却并不急于分享出来。抬起头来,她却画风一转心道:这么看来,我昨天晚上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激动了?
她指的是自己初来乍到就结结实实地掌掴燕云易一事。虽说她后来与燕云易聊了很久,勉强对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些基本认知,甚至还在非常恶劣的外部环境下与他达成和平共处的共识,可也是在刚刚和燕云殊聊完之后才清楚事情的全貌。说没有气愤是假的,可是沈亦清本就不是执着细小节不放的性格,此刻站在燕云易的视角下思考,反倒明白了之前他言语中的一丝无奈。
她回忆着与他短暂相处的细枝末节,心思交错地想着:或许,燕云易本身并不赞成,不然他为什么要给我解释这么多?不对不对,可这也不是骗婚的理由啊。但是我动手打人是不是也很过分?
燕云殊后来再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客套回应着,等到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了。还是屏儿端着满满当当的茶具点心堆在她面前时,她才恍然察觉。
屏儿道:“世子这就走了吗?”
沈亦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屏儿,你见到燕云易了吗?”
她摇摇头说道:“没有。先前听说您出事了,姑爷便急匆匆地赶出去了。奴婢只顾着替您担心,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姑爷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沈亦清想起汤茵的精神状态,不觉得念了声“糟了”,然后赶忙起身。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沈亦清就在院内的梨花树下默然伫立着,心情复杂。她本想找赵嬷嬷、燕云殊或者随便是哪个认识的人打听一下燕云易的情况,实在不行就回到燕夫人的小院里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燕云易。可是转念一想,府里的人情世故自己一概不知,着急忙慌之间最可能出纰漏。况且燕云殊方才的神情语态自然,不像是可以掩饰回避。既然这样,自己一动不如一静,在还没有摸清楚这个社会运行的法则之前,起码做得少、错得少。
“小姐,您大病初愈,不能久站。”屏儿心疼地说。
沈亦清笑着安慰道:“没事,这里安静,我正好可以想事情。”
屏儿展开一件淡藕色的莲蓬衣披在她身上道:“这里有风,您把这个穿上,好歹能遮挡些。您是在担心姑爷吧?”
沈亦清并未回答,反而问道:“屏儿,你觉得燕云易这个人怎么样?”
屏儿思索了一阵子道:“旁的奴婢不知,可是姑爷对您真的很好。其实,若不是姑爷冒险请楚姑娘他们进来,您可能......”
于是屏儿顺带着给沈亦清说明了她病发的原委,还有燕云易如何冒着与南唐通敌的罪名为她诊治。虽说由赵欣儿易容乔装是为了让婚事继续下去,可正因如此楚琇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医治沈亦清,无论基于怎样的初心和目的,万难的关头燕云易的确没有放弃她的性命。
一阵微风拂过,乍暖还寒,沈亦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忽然间,屏儿拽了拽沈亦清的衣袖,小声惊喜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沈亦清回过头,正对上燕云易和林昊迈进内院的步伐,外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她心下总算稍微有些安定,甚至带着些侥幸的放松感。沈亦清又想着终归是得益于燕云易及时出面,自己才免于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于情于理都应该道声谢意。可她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燕云易就径直转身进了书房,甚至没有正面瞥过她所站的位置。
沈亦清始料未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云易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徒留自己有些木讷地站在原地。林昊身姿挺拔地守在门口,双手交叉抱胸,神情晦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可总觉得林昊那副并算不上友好的表情是冲着自己来的,甚至带着些许的不满。
她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人家根本就没想承你的情好吗。”
沈亦清一边说着,一边钻回房间里,好像不在意却又好像有些赌气般地将门重重地插上。不过这些琐碎的事情并不足以让她惦记很久,面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她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搞清楚。
百无聊赖之际,她随手在书架上抄来一本京都邸报,这书册看着不厚重,却居然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大梁皇室以及各个京都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沈亦清并不是没有疑惑,毕竟这绝不是任何时候能随处得来的什么寻常话本,说是情报都不为过。且这本册子来得太过于及时,但凡不是个傻子,通读完便能对各方势力保有基本认知。但疑虑的念头不过盘旋片刻就烟消云散,与其纠结是有心之人的用心良苦还是居心叵测,她更在意的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掌握最多的信息。
不过短短数十个时辰,沈亦清已经深刻感受到各方利益的冲突,为了不被殃及或是牵扯其中,她也必须尽快搞清楚生存之道。况且,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自己失忆的事情肯定已经露出马脚。
此刻的她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活下去。她要和屏儿一起,尽可能有尊严、有人格地活下去。
手边有些事情可做,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得快。沈亦清心无旁骛地只顾埋头苦读,一言不发。屏儿不识字,也不敢打扰,就静静地立在一旁伺候。直到她觉得光线暗沉,再抬头已时至黄昏。
沈亦清伸了个懒腰道:“都这么晚了?”
屏儿正好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个三层漆质雕花食盒。她娇小的身形被沉甸甸的漆盒坠着,略显吃力。她笑着说道:“奴婢见小姐这么用功,不敢打扰,就将晚膳取回来了。”
沈亦清赶忙搭把手将食盒摆上桌:“我来帮你。哎?这盒子果然很重,你居然一个人抬得动!”
屏儿推手阻拦不及,急忙道:“小姐您快停手,这些粗重活怎么能让您来!”
沈亦清笑着道:“这有什么,反正不是一直都是只有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嘛。”
屏儿略带辛酸,但打起精神道:“不会的,以后有姑爷怜惜小姐,您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沈亦清不想破坏她的希望,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将话题引到别处:“来,让我们看看今天吃些什么?”
两个人忙活了一阵子,才将食盒里的东西都取出来。只见装饰精美的盘盘碟碟堆得琳琅满目,冷盘、热菜、饭食点心一应俱全,花色种类繁多。沈亦清一边心中赞叹府里厨子的手艺,一边感慨侯府的生活真可谓锦衣玉食。她招呼着屏儿一起享用,也是耐心劝了许久才成功。可两人刚落座,尚未起筷便听见一阵敲门声。
沈亦清抢先一步起身道:“我来开门,你好好坐着。”
话音未落,她打开门只见李嬷嬷那张古板而又严肃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李嬷嬷侧过头,从缝隙中看见此刻屏儿正坐在桌前,语气严苛道:“大胆奴婢,竟敢坐上正座与主家同食,成何体统!”
屏儿吓得赶忙恭敬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说话,眼眶微红。
沈亦清甚是不悦地站出去,反手把门扣上,终究还是压着脾气说道:“李嬷嬷有什么事情吗?”
李嬷嬷出乎意料地没有与她纠缠,反而神色缓和地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瓷瓶。它周身通透、触手生温,看来是上好的玉质。
沈亦清有些困惑地接过这个小物件,问道:“这是?”
李嬷嬷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是夫人从前为了老爷的外伤托人搜罗来的秘方。您赶紧拿去给少爷敷上吧,好得快的话兴许明天就没事了。”
沈亦清心里“咯噔”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燕云易?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