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唢呐声,不绝于耳。送嫁的队伍正隔着三五街道的距离缓缓走来,喜庆的动静却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荣远侯府门前更是水泄不通。早半晌就有宾客陆续前来贺喜,而今京都城的达官显贵更是鱼贯而入,甚是热闹。
侯府前铺着长长的大红缎子,颜色艳丽如殷红的晚霞,足绵延十里之长,倒正应了“十里红妆”的景致。今日侯府大喜,府内仆从沿街流水般分派着花生、瓜子、枣子、桂圆等寓意吉祥的吃食,伴着面食干粮,以便寻常百姓同乐。于是几乎整个京都的孩童被吸引而来,手里和嘴里应接不暇地塞着糖酥点心、怀里也揣得满当,囫囵着鼓鼓囊囊的小嘴一口一个“喜”声,笑着、闹着,当真一派喜气洋洋。
图个喜庆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却也是侯府借机救济灾民的方式。接连几月大雨,肃州水患成灾,饿殍、饥民不计其数。梁成帝虽数次派遣户部官员驻地治灾,却迟迟不见成效。如今太后生辰在即,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冒充灾民危害京都治安,府尹明令禁止灾民进王城半步。城外多得是再无半点希望的垂死之人,衣衫褴褛、眼神晦暗。京都城的王室贵胄与世家门阀林立,却大都视若罔闻,唯有少数如荣远侯府之流早前便私下议定好,借着今日大喜的名号在城外共同施了粥铺。
民众无不感恩戴德,口口相传,荣远侯府声望更甚。
府外徜徉着市井的喧嚣,府内却也是一扫十余年来的阴霾,平日里略显黯淡的亭台廊阁也随着吉庆的布置鲜活起来,随处可见的红双喜窗花显得格外精致,梁上随风摇曳着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天色尚未昏沉,各个厅堂却早已燃起双双对对的龙凤烛,点点火光照亮的不仅是一间间萧瑟的屋室,更是这府内沉寂多年的众人。
侯府的丫鬟们训练有素,衣着朴素却身段灵巧,显得别有一番婀娜。她们井然有序地依次端上一盘盘精致的茶果点心,如此数个时辰很快过去,却始终未见疲态,少不得引来侧目与关注。多年来侯府闭门谢客,鲜有人能够窥见侯府一二,今日得见丫鬟仆从都别有一番气度,无不感叹侯府风范。
张灯结彩之际,宾客依次就坐,尽皆等候一对新人入堂。
“哼,老匹夫。”姜柏相轻蔑地瞥了眼不远处喜笑颜开的鹤发老将军。
姜宗池正一如既往地挂着他惯有的伪善笑容,与周遭同僚虚与委蛇,此时低声呵斥儿子,道:“跟你说了多少次,隔墙有耳。学学你弟弟,少说话。”
姜柏相还想辩驳,眼见父亲神情不悦,立刻噤了声。只咬牙瞪了眼身旁闷头大睡的姜柏侯,心里暗骂了声:“学他,就知道睡,蠢钝如猪。”
隔着几围便是主家席,正是新娘的母家沈家。照理说新妇娘家不该出现在成亲婚宴之上,但沈建安却断不会放过这个高攀侯门、钻营自身功名的好机会。此时,他正襟危坐,似是从未受过如此重大的关注,略显得意地接受着往日同僚道贺。当然,他也丝毫不会顾忌旁人鄙夷的指点与冷眼。
“这娘家人参加女儿的新婚筵席已算是未有耳闻了,带着妾室和庶女来的,真是头一遭啊。荒谬,着实荒谬。王老,你说呢?”年轻官员看不过眼,仗义执言。
“成何体统!他沈建安还是礼部官员,这真是成何体统!”御史王淼最是正礼之人,此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当即将沈氏几人撵出去。
“我等若不参他一本,徒领御史的虚衔,何其惭愧!”
“正是,正是!”
宾客中一众官员的情绪顿时有所高涨,恨不能登时口诛笔伐。
此时,宁王施施然走到众人身边,端起酒杯道,“旁人的家事,你们操的是哪一份闲心。来来来,与本王一起多喝两杯,这荣远侯府的酒可是不可多得的佳品。”他言语间神情轻松,却眼神示意侯府仆从将王淼等人连劝带拽地引到一旁。
宁王是梁成帝的胞弟,鲜少出现在人前,今日却心情甚好,四处交杯换盏多番张罗。方才他并非替沈家打圆场,相反他从来都瞧不上沈家一门。可他却与燕滨相交颇深,如今世侄新婚之喜,万事以和为贵,旁的账倒可以慢慢算。“何况,他沈家欠下的迟早都得还。”宁王不自觉地瞥了眼沈建安的方向,目露寒芒。
沈建安旁边半倚而坐的妾室李氏不知远处发生的插曲,此时像是婚宴局外之人,故作姿态地与几位自以为相熟的官家夫人闲话家常。她脸上粉黛施得颇厚,极不自然。她间或劝女儿沈思云按耐住心下的烦闷,好歹在场面上糊弄过去。
沈思云不过刚及笄的年纪,一张俏脸稚气稍退倒也算颇有些姿色,可眉眼间总夹杂着些许尖锐,破坏了整体美感。此时她不以为然,不咸不淡道:“她嫁她的,凭什么让我来作陪,她也配。”
李氏道:“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娘也奇怪,这死丫头也不知道是撞了哪门子大运,顶着克母的名声竟能嫁入荣远侯府这么好的人家。要说这燕云易虽不是侯府世子,却也是陛下钦赐的骁骑将军,这么大的好事怎么能落在她的头上。”
沈思云闻言更觉烦闷,冷声讥诮道:“还不是因为她是嫡女,不然这等结亲的好事早该落在我的身上才是。”
她越想越觉得心下难平,且不论荣远侯府门庭的显赫与朝堂上的威望,单就燕云易本身而言都不愧为京都首选的佳婿。他弱冠之年便随祖父燕老将军征战沙场,屡获战功,如今更是大梁新晋的少将军,深得梁成帝青睐,前途无可限量。谁曾想数月之前,竟有官媒上门提亲,受荣远侯府所托,为侯府少主求娶沈家嫡次女沈亦清。沈亦清?这怎么可能。沈府上下乃至整个京都城,有谁不知沈府二小姐不仅命犯孤星、克母累父,还是个身体羸弱的药罐子。往日里何处不是她沈思云占尽了风头,受尽了好处,而如今这等梦寐以求的好事却轮到这个平日里就知道哭哭啼啼的可怜虫。思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出生”二字。沈亦清是不中用,可她那早死的娘亲孙婧却是沈家正房妻室,更是大梁五大门阀中向阳孙家主事孙弘文唯一的嫡女。
李氏脸上羞红,却惯是又宠又怕这个自小就很有主意的独女。李氏自觉治家的手段已颇为老练,沈府下人都有所忌惮,遇上仆从有什么过错,打骂是难免的,却也不至于伤人性命。沈思云下手却甚是狠辣,叫人心惊。
数月前瑞王府举办百花宴,各府闺阁女眷可自行携带盆景花卉,由瑞王妃与皇室贵女鉴赏评选,各有封赏。这种京都贵胄门庭所举办的宴会,虽然只是上流女眷闲时消遣的聚会,却也正是众多官家小姐趋之若鹜的名利场。须知京都女子名声最为重要,平日的规训又极为严苛繁琐,无要事不得出闺阁半步。若是能够在这样的筵席中得到王妃贵女的青睐,才气与名声自会纷至沓来,自然不愁前程。
沈亦清颇擅花艺,所伺候的木芍药更是曾得大梁名家夸耀,沈思云自是不会错过机会,生生从她手中抢来那株佳品,意欲在百花宴上拔得头筹。可恰逢瑞王妃一时兴起,问及这株盆景的妙意,沈思云哪里知道个中意趣,只得囫囵应答,少不得遭受众人的冷眼嘲讽。沈思云在百花宴弄虚作假的传闻很快在各个府邸传扬开来,她愤恨交加,当即迁怒随行的婢女,认定有人卖主求荣与她作对,生生打断双腿发卖出府。这桩事端吓得沈亦清足足病了一个月。此时想起,李氏也仍心有余悸。
“花轿到!!!”
门口迎亲的队伍方才停下,嫁妆堆了几车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堵得巷道水泄不通。自从孙婧早夭,孙家与沈家的交情近年来愈发淡薄。陪嫁原本当由沈家安置,李氏却不愿将沈家的产业分一杯羹,怂恿沈建业给沈亦清的外祖孙家去了书信,言辞中竟表明家财单薄难以维系,无力将女儿风光出嫁。孙家大怒,当即派人赶赴京都筹备婚事。可惜这婚事又定得匆忙,孙家不常驻京都,一时之间阖府无法抽身前来,只得暂以极其丰厚的随嫁聊表心意。
随着迎亲的喜声由府外传至主筵厅堂,众宾客的交谈声也陆续停止,眼神不由得齐齐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荣远侯燕啸天。
“易儿何在?”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声若洪钟,精神饱满,老当益壮,周身气度中独具威严,隐隐透着些半生杀伐疆场的肃然。
燕云易一袭红衣喜服,玄纹云袖,由后院徐徐步入主厅,对着祖父微微屈身施礼。他生得剑眉星目,眉宇间颇有些凌冽飒爽,非常人可比。细看来,身姿昂藏挺拔,举手投足间矫健利落,当真一派少年英华。满座宾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多是赞叹着这位后起之秀的风度与战功,闺阁女眷则多了几分钦慕与惋惜之姿,沈思云之流更是嫉妒得咬牙切齿。
荣远侯夫人乔芸笑意盈盈,温声嘱咐道。“快去吧,别让亦清等得太久了。”
“是。”燕云易恭敬应和,向母亲汤茵施礼后便阔步向外走去。
肩舆此时已稳稳停在侯府门口,冠盖装饰华贵,足有八乘之多,轿帘用的缂丝金绣纹饰,图案是并蒂莲花与鸳鸯戏水,寓意美好。
燕云易神色从容,依次行了射雁等礼数,直至轿门卸下只余下一层轿帘。此时新娘应当从轿内掀开帘帐,但轿内半晌没有丝毫动静,围观众人不由得渐生疑惑。
燕云易正欲上前一探究竟,谁知轿中忽然窜出一个身影,将好与他撞了满怀。这女子身穿喜服,举手投足间却并无丝毫羞赧之情,干脆利落地掀去头上那块又厚又重的方布,丢在一旁。她微微蹙眉,揉了揉撞在燕云易胸口的额头,神色不明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耳边是喜婆的惊叫与制止。
“哎呦,这可怎么行啊,未入洞房怎么能掀盖头!百无禁忌,新娘子快盖上、快盖上。”
这是三个月来燕云易第一次见到自己传闻中蒲柳之姿的未婚妻,她生得不算美艳,身形略显单薄,面色苍白,明晃晃的凤冠霞帔反衬出她红妆难掩的憔悴。她姿色平平,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其中闪现的光华竟然让他不由得想起曾在边塞见过的苍狼,其中夹杂着警觉、果断与隐忍。不过此刻,燕云易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毫无礼数,因而脸上微微浮现不悦的神情。
她似乎察觉到了来自这个男人审视的目光,便也毫不畏惧地打量起眼前负手而立的陌生人。他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眉峰英挺却带着些许愠怒,眼眸乌黑深邃,嘴唇微微抿起,确是一张俊朗的面庞。可即便她再是努力回忆,脑中却始终一片空白。她不仅对于这个男人以及周遭的一切毫无印象,更是难以回想起任何与自己有关的零星片段,唯有些基础的认知游离在思维边界。她能够通过两人的衣着与周围的物件判断出自己正置身于一场婚宴,可空白的记忆却使得一切都显得格外虚幻。
女子耳边是喜婆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她正试图劝服女子重新罩上盖头。女子不胜其扰,转身冷声道:“你,能不能安静点。”
这声音清亮之余带着些冷漠,丝毫没有大梁女子惯常的温婉。围观者一片哗然,燕云易面沉如水,众人也不敢多加议论。喜婆更是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登时退避一边,不敢再说什么。此时仆从人等尽数默默退下,花轿周围极为自然地为二人腾出一方天地。女子环顾四周,只觉得心下满是疑虑,夹杂着些许疲惫。她走近一步,仰首直视燕云易,平静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燕云易并未作答,他略带狐疑地望着眼前瘦小的女子。
女子并不追问,只顿了顿,复又压低嗓音问道:“我又是谁?”
喜堂内隐约听到鼓乐声停歇,可眼瞧着新人迟迟未进门,不禁都有些好奇。
汤茵小声嘱咐道:“殊儿,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荣远侯燕啸天的独子燕滨于十五年前病逝,膝下留有两子,分别是燕云殊与燕云易。大哥燕云殊承袭荣远侯世子位,善兵法谋断,燕云易则善攻守征战。两兄弟感情极好,数年来配合有加,将燕云骑打造成天下独一无二的大梁铁骑。只不过,原是长幼有序,何以今日燕云易先行婚配则不为外人所知。
“是。”
燕云殊通身青色长衫,只着白线绣了些竹兰做点缀,可见平日也喜素雅,不负儒将的称谓。他眉宇间与燕云易有几分相似,五官轮廓却更显柔和,自是另一般温文尔雅。燕云殊言行谈吐向来沉稳,心思却极其细密。他方才听仆从汇报,已察觉到情势微妙,请示完母亲汤茵便着管家在偏厅预备着,侯府婚宴断不能失了体面。
另一边府外形势并不十分明朗。燕云易深色峻冷地与女子对峙着,两人一言不发却互不示弱。僵持不下,他失了耐心拂袖转身要走,她却丝毫不顾忌地撩起裙摆,急急追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离开,说道:“你先把话说完。”
燕云易面带错愕,未曾想她竟丝毫没有女子的矜持。他正欲稍加力气甩开她的纠缠,却见她右手微微捂紧小腹,脸上细密地沁出许多汗珠。
他略有些不忍,只得不耐烦地开口道:“沈亦清,你闹够了没有?”
女子若有所思,低头片刻,却忽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她只觉一时间无力,当即整个人从燕云易身侧滑过,慢慢瘫软下去,嘴里却还嘟囔着什么。
“沈亦清……我叫,沈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