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城中,一切如旧。无论是四通八达的往来商贸,还是车水马龙的坊间娱乐,都没有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若只是身处其中,只会让人感觉到这是没有任何异样的太平盛世。
可惜这些人之中,并不包含沈亦清。
她自认为虽然算不上绝顶聪明的那一种人,却胜在谨慎小心。越是表面看上去没有危险的平静时刻,在她的心中便越是值得提防与注意。
不消半天的功夫,沈亦清就发现自己的房间周围,总是会来来回回地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她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从前肯定也没有结交过,但是他们都依次轮换着在沈亦清的眼前出现过不止三次。
换做是其他人,可能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对于沈亦清而言却不一样,除了术数这样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专业技能,她最为擅长的其实是识人。她的这一项天赋的本质可能与宋致过目不忘的本领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凡是沈亦清见过的人,就像是能够立刻在脑海中存储一张肖像。
她不会记错自己见过的人,那么即便是庆望楼这样迎来送往的酒肆客栈,她的厢房周围不断有那么几个客人持续打转,也很难不引起沈亦清的注意。
董思思是不是燕家的人不重要,但是既然燕云殊信任她,并且与自己说过有什么需要都能找她。如果这不是她的安排,而这些人既能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来回转悠,又明目张胆地明确针对庆望楼的客人,那么董思思要么是迟迟没有发现,要么就是抱有置之不理的态度。以沈亦清的判断,这两种的可能性都是零。
思来想去之际,沈亦清终于还是有些按耐不住地随手抓住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男子,理直气壮地质问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在我房间门口徘徊?”
白衣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赶忙避开道:“姑娘怎的如此无礼!我不过碰巧路过,你我素未谋面,何苦如此栽赃陷害?”
沈亦清不急不恼道:“你不想回答也可以,反正你们五个人的面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三男两女,除了你之外,还有一对商人夫妇,一位中年妇人,以及一个壮年男子。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要么就亲自来给我解释清楚,要么,与他交谈的可就不是我了。”
其实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什么气势与威慑力,更何况就连她自己都是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绯腹要是人家软硬不吃,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亦清的身后向来没有什么有力的支持,眼下和燕云易的关系也有些僵持。不要说这五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没有对她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便是有心加害于她,一时半会儿沈亦清也想不到能有谁会关心她的安危。
谁知,那名书生却好像的确相信沈亦清的威胁一般,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姑娘,你别误会,我没有什么恶意。”
沈亦清道:“我瞧你生得仪表堂堂,看你一身穿着也像是个读书人,没事在女子门前不停地溜达,还说没有恶意?”
书生的表情仿佛是百口莫辩一般,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
董思思不知何时出现在沈亦清身后,轻声道:“此事的确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依照我的吩咐行事。”
果然如沈亦清所料,这些人就是董思思安排进来,或者说她起码知情。
随即,她摆了摆手,白衣书生用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匆匆忙忙地跑开。
见沈亦清还有些半信半疑地盯着男子离开的背影,董思思知道这瞒不了她太久,索性就想借此机会,一股脑儿地将前因后果都给她解释清楚。
只见董思思素手为沈亦清斟了盏茶,伴随着浓郁清幽的茶香飘在鼻尖,顷刻间整个房间中的时间都流淌得好似慢了下来。
沈亦清的视线无意中被董思思的双手所吸引,那是双不同于京都女眷柔夷一般的精致肌肤,不仅没有肤如凝脂的质感,或是白皙幼嫩的纹理,更是在指节与手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
可这又完全不同于屏儿和方大娘那种每日辛勤劳作所留下的痕迹,那不是寻常的洒扫清洗所能留下的。同时无论是多么繁重的家务,都只会无差别地劳损整双手,而不会针对性地磨损一些特定的部位。
沈亦清忽然想起,她上次见到类似的痕迹,是在燕云易那双宽厚的手掌上。她甚至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自己的指腹从他手上茧子划过时的触觉,那是常年不懈地紧握兵器与缰绳才会造成的印记。
想到这里,她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与董思思保持距离。
沈亦清满是警惕地问道:“你......是将士?”
这句话问出口,连她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大梁从未设立过女子从戎的行伍,董思思又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效力军中。不仅是大梁,北凉和南唐都没有开过这样的先河。说到底,在现在的这个时空里,女子的地位终究不过是那些当权者能够把持在股掌之中的物件。
董思思平静道:“是。”
眼瞧沈亦清有些惊异的神情,董思思并没打算故弄玄虚。她动作轻缓地坐下身来,将亲身经历的那些遭遇娓娓道来。无论是年幼失孤,就连唯一的妹妹都惨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还是一步步在军中历尽磨难蜕变成能够与敌人匹敌的战士,还是以“董思思”的身份经营这家庆望楼。
这些她所能够说出的全部事实,董思思都无一例外地隐去其中关乎于自己感受的部分,将一切都告知沈亦清。
所以她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之人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又或是以见证人的身份,抽离出本应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记忆。
她的语速并不快,但是拢共也不过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沈亦清在这个瞬间,忽然发现董思思是个极富魅力的女子,不单单是因为她能够将这个已经被尽可能简化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更是因为她那双如同海水一样深邃的眼眸。
董思思说完之后,故意有所停顿,留给沈亦清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些远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语。直到确定她并没有太多不解的情绪,她才放缓节奏继续直入正题。
沈亦清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董思思道:“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需要得到你充分的信任,那么就不应该对你有任何的隐瞒。我必须用足够的诚意赢得你的信任。”
沈亦清道:“你想要说的,就和外面那些人有关?”
董思思道:“你说刚刚那个书生?他叫陆然,是大梁博文斋的学子。相信不用我多说什么,你一定也清楚孙家主理的博文斋,是何等重要。他不满朝廷重文轻武的国策,甚至觉得博文斋没有阻挡这样的结果是大梁文人之耻,一次乘着酒劲公然将这样的想法写进诗句,公然提在酒肆的墙壁之上。结果,自然是连着两次的名落孙山,恐怕他终身都将无缘仕途。后来陆然就来到了忻州,成了庆望楼的文书。”
闻言,沈亦清只觉得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是个怀才不遇,毁于自己恣意妄为的年轻人。不过这样也好,以陆然这样的脾性就算是入了仕途,恐怕也很难会有光明的前程。毕竟此时的大梁朝廷,连燕云易都容不下,又怎会爱惜一个说话并不好听的布衣书生。
董思思接着说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他是图谋不轨之人,其余那些也都是庆望楼里面的自己人。他们都只是依照我的吩咐行事,原本是想要在不惊扰你的前提之下,关注你的动向并且向我汇报,谨此而已。”
沈亦清不解道:“我?”
董思思知道她想问什么,解释道:“其实这话我和世子说过,我认为不应该瞒着你。只有当你知道自己眼前处境的危险,才能够更好地配合我们。”
沈亦清没有想到就连燕云殊也牵涉其中,听她这么说,只觉得更加迷惑。
董思思道:“北境的人正在大肆搜寻你的踪迹,如今他们的人已经进了忻州城。虽然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早晚就会发现你现在的具体位置。”
沈亦清苦笑道:“又是我?这群人到底是不是有病,怎么就是追着我不放。但是为什么这些一根筋的单细胞生物就是认准了我一个人,究竟我身上是有什么让他们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呢,我是真的很好奇。”
董思思道:“他们的目的就是绑架你作为人质,用来要挟燕少将军的人质。”
沈亦清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仅没有煞有介事地认真起来,第一反应反倒是差点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用我来要挟燕云易?亏他们想得出来,这怎么可能。别说是作为人质,我想他现在可能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说这话的时候,沈亦清并非没有难过的情绪。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在这片异域时空之中找到了能够互相扶持的队友,终究是自己搞砸了一切,怨不得旁人。
董思思道:“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你。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类似的神情,你所在的地方,他的视线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沈亦清微微张了张口,说不清楚是对她说的话将信将疑,还是内心深处有些自我逃避的情绪,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是他让我离开这里,离他越远越好,就连这次与北境的战事,他也......”
她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然像是触电一般停滞下来,未说完的话语堵在口中,如鲠在喉。
如果董思思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天以来,燕云易刻意的疏远和冷漠,还有那些陌生冰冷的表情,难道说都是出于对她的保护?
“莫名其妙!”
出乎董思思的预料,沈亦清并没有像她所见过的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客人一样露出娇羞抑或心花怒放的神情。当她知道一切都是燕云易的良苦用心之后,不仅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感动,甚至明显地迸发出鲜明的愤怒。
这种热烈的情绪直直地冲向沈亦清的天灵盖,她气得猛地拍了桌子,显然是要将这没来由的怒火宣泄出去。
沈亦清口中犹自不住说道:“这是在做什么,让我感激他吗,还是感到愧疚?难道让我躲得远远的就能够以策万全,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又或者他以为我是什么?”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很快的,这个房间似乎不能承载她的复杂情绪一般,沈亦清粗暴地推开房门,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走去哪里,说不定直接杀去万安也未可知。
正当她猛地推开房门的一瞬间,站在门前的一个小厮恰好被突入其来敞开的大门撞倒在地,整个人随即跌坐在地面上。
兴许是见自己闯了祸,沈亦清的情绪瞬间消散大半,满是不好意思地赶过来。
沈亦清一边扶起那个瞧着身形瘦弱矮小的小厮,一边连连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是故意的。”
这个小厮动作有些古怪,将头严密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之间,只露出一双眼睛。见沈亦清和他道歉,不但不回应,还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就想要逃开。
原本沈亦清并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初来乍到的新人,不想惹事而已。毕竟住在庆望楼的大都是非富即贵的客人,兴许只是想息事宁人。
但是望着他逃也似的背影,身段柔软而轻盈,沈亦清忽然就想到了什么。
“梁倾月,你站住!”
她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张生得娇美的面容,眉眼清秀,一双泫而欲泣的眼眸最是动人心弦。沈亦清知道自己不会记错,尤其是那样婀娜轻巧的身姿,只有梁倾月翩然起舞之时才能与之相当。
即便这里是千里之遥的忻州,梁倾月贵为公主绝不可能率性离宫,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有例外。显然,沈亦清的眼前便是这个例外。
只见不远处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厮缓缓转过身来,这张脸的主人,正是梁倾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