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随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际,也恰恰是千秋诞真真正正的盛典拉开序幕之时。宫宴之中,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整个大梁的朝臣权贵,正是一片繁盛太平的景象。大殿中央,司乐坊的歌伎们使出浑身解数,正在演奏一支支动人心弦的舞曲。余音萦绕在整个宫室之中,响彻云霄却又扣人心弦,教人如临仙境而不自知。
大殿上方尊位面对大家而坐的,正是整个千秋诞的主角高太后。她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度不言而喻,此时面上隐约浮现出欣悦的微笑。两侧左右分别是梁成帝与陈皇后,帝后二人自有威仪,不容旁人侧视。
御前居高临下,可见左右分别陈列着数排席位,依旧是按照尊卑排序,一应由掌司的寺人提前安排妥当。如今每个食案上,各色的珍馐美酒一应俱全,甚至可以用“奢靡”二字来形容。
燕云易与沈亦清却是与一众皇嗣被安排在了前排,与燕云殊的席位相对而坐。与场上一片热烈而喧嚣的环境不同,二人所处的空间似是无端被临近冰点的氛围所隔开。二人各自呈现出心事重重的状态,彼此之间既无交流,就连眼神的接触也没有。燕云易的表情一如既往得冷冽,眼神中透出些许深邃。沈亦清则有意无意地瞥向斜前方彻王妃所在的方向,然后状若无恙地兀自盯着前方发呆。
自打沈亦清从屏儿的病房出来,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她不复往日的脾性,举止温婉大方,却处处都显现出让人陌生之感。沈亦清也委婉拒绝了燕云易的好意,借口自己有些事情要办,径直消失了两三个时辰。
临近千秋诞夜宴之际,她却又及时出现在燕云殊与燕云易面前。只是沈亦清并非自己一个人,而是与凌飞宇比肩而至。燕云易虽然没有多问,但是不免有些耿耿于怀。他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从未亲眼所见沈亦清显露出如此讳莫如深的神情。
思虑间,燕云易不由自主地隔着沈亦清看了眼邻桌。放眼整排顺着望过去,也唯独只有一人身姿挺拔如此出众,正是凌飞宇其人。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却并未沾有锐利的气势,反倒生出些温润的气质。与燕云易四目相对之时,二人总是莫名营造出一种短兵相接的紧张氛围。
与此同时,彻王却举着杯,慢悠悠地晃荡到二人的食案前。他倒是不见外,也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直截了当地坐在二人对面。他脸上挂着些轻蔑的笑容,却并不看燕云易,而是对着沈亦清话里藏刀地说着。
“将军府什么时候开始,由女人当家了,本王竟还不知道?”
沈亦清不急不恼地看着他,甚至平静地端起酒斛给彻王续上一些。
彻王以为这是她示弱的信号,心想也不过如此,却也反倒来了兴致,冷笑道:“少夫人要替自己的夫君出头,本王可以理解。只是做事情还是要有些分寸得好,你要是不知深浅,想要没事找事地欺负到彻王妃头上,那就不要怪本王不留情面了!”
燕云易沉声道:“殿下若是喝多了,自当选个别的去处,而不是在这里无端找些说辞恫吓她。不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吗?”
彻王的视线在燕云易与沈亦清的脸上游走,原本一时间只能看出这对夫妻不好对付的样子。如今听他话里话外,似乎并不知道内情,反倒放声大笑。
“燕云易,看来你还不知道你的这位少夫人做了何等好事!难怪是他及时出手相救,而不是你。啧啧啧,看不出来这位燕少夫人还有这种手腕?”
他刻意形容放浪地指着凌飞宇,又在凌飞宇与燕云易之间比来比去,最后欲言又止,充满讽刺意味地瞧着沈亦清。
凌飞宇与燕云易都面露不悦,但始终一言不发,这并不是彻王最想要看见的。难得被他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不会轻易放过沈亦清。无论如何,当日在荣远侯府被她羞辱的旧怨都得加倍奉还。
于是他微微招了招手,彻王妃的贴身婢女小兰便快步小跑过来,恭敬地向众人施礼。沈亦清自然是认得她的,旁的不说,她便是上午与沈思云私相授受之人。事关切肤之痛,自己怎么可能认错了。
彻王道:“你给大家说说,燕少夫人是怎么谋害王妃的,好好说说。”
小兰垂着头,看似战战兢兢的模样,可吐词清晰、思维缜密,丝毫不像是临时组织的语言。要么就是彻王府卧虎藏龙,要么就是早已预演过。
她详细地描述了沈亦清是怎么盛气凌人地拉扯住彻王妃的衣领子,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质问她为何要迫害自己的贴身侍女。即便彻王妃百般解释,甚至好声好气地劝阻,沈亦清却全然听不进去,丝毫没有放弃纠缠的意图,执意污蔑。小兰见劝阻不了,唯有去找彻王求救,这才从沈亦清的手中夺出王妃。可就算是这样,沈亦清仍旧不甘心,逼得彻王险些惊动宫中侍卫。好在凌飞宇恰如其分地出现,她这才罢休。
彻王冷笑道:“听清楚了吧?燕少夫人既然声称要讨回公道,本王很支持,这就打算去禀明父王。只不过……你最好真的能够拿出些证据来,否则说得不好听,你的行为无异于谋害王妃。”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达到震慑的作用。戕害皇室是重罪,即便不是杀身之刑,终究难辞其咎。
这个叫小兰的婢女所言,有几分真假倒未必,可彻王既然如此笃定,想必确有其事。此时,就连燕云易都拿不准,沈亦清是不是因故中了彻王设下的陷阱。说到底,她再是有主意,又怎么可能斗得过这些每日在宫里机关算尽的皇亲国戚。
彻王心知,小兰所言有五成以上是添油加醋的,沈亦清至多是情绪激动之时与彻王妃推搡了几下,甚至算不上纠缠。若是凌飞宇刚巧路过的时间再晚个一刻钟,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她开刀。只要确保她再也说不出话,那么先斩后奏又如何,到时候随便安个罪状便是。既然有胆量得罪他,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亦清丝毫不似方才与彻王妃拉扯争执的模样,甚至与之前初见时都判若两人。她心平气和地看着彻王恣意的动作与神态,眼底毫无波澜,甚至连一点多余的表情都不曾给予。
彻王隐约感知到她的不同寻常像是在释放一种含有警告意味的讯号。不过这样的凛然也只是一晃而过,毕竟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纤弱女子,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威胁力。也是,即便是备受恩宠的梁倾月,也得看他这个作哥哥的脸色,何况是命若蝼蚁的沈亦清。
燕云易虽然有些迟疑,但是这个关键时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信任沈亦清。余光瞥见她没有任何举动,于是他也选择了以逸待劳。
彻王一时间羞愤交加,原本只是想要吓唬几人。如今看来,既然没有达到预期的威慑力,他干脆打算将这件事情如实禀告给梁成帝。
“哼,你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吗?那本王就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看你在御前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嘴硬!”
眼见彻王拂袖而去,沈亦清依旧面无表情,教人看不出究竟是她真的是超乎常人的沉着冷静,还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燕云易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沈亦清平静地答道:“是真是假,重要吗?我想这个大殿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真话吧。”
闻言,燕云易微愣,这样的沈亦清的确显得陌生而出乎意料。
沈亦清道:“你放心,我没有存心陷害他人的心思或者能力。只不过,我也没有任人鱼肉而忍气吞声的天赋。”
说话间,她的目光游走在更远处的沈思云身上,貌似无意,却蕴含着意味深长的冷漠感。沈亦清的脑海中始终都回放着屏儿奄奄一息的画面,与此时沈思云脸上挂着的笑靥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彻王蠢蠢欲动,正打算起身至殿前,却忽然被彻王妃劝阻。不知她在彻王身边耳语了些什么,只见其人神情颇为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更是锋芒毕露地瞥了眼沈亦清的方向。
“太子妃到!”
随着殿外寺人的一声通报,众人或诧异、或惊喜的目光纷纷注视着宫门口的方向。只见一名身着宝蓝色华服罗裙的曼妙女子款款大方地走来,她举手投足间自有无与伦比的华贵气度,脸上带着些多一分便骄矜、少一分则冷酷的笑意。她脚下的每一步都稳如磐石,头上的步摇甚至几乎不见有细微摆动,当真是仪态万方。
这便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太子梁筠所娶正妻,苏滢其人。
她的容貌虽不显得过分出众,却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能够使得在场的贵族们都不由得自觉心虚地微微颔首。
沈亦清有印象,按照札记中的记载,太子梁筠是当今陛下梁成帝与陈皇后所生嫡长子,却自幼养在先皇梁文帝身边,深得这位一代霸主的亲自调教。只是传闻中,太子身患隐疾,几乎不见外客,因此鲜少有人知道这位东宫之主的真实样貌。
这位太子妃是梁文帝钦定的嫡长孙媳妇,却并非身出名门。据记载,她常年陪伴在太子梁筠身侧,夫妻琴瑟和鸣,是一对难得的佳偶。不仅如此,东宫独此一位女主人,太子再无任何姬妾在侧。
只见苏滢眉眼低垂,微微欠身,动作尽合礼数,分毫不差地向高太后以及帝后二人纷纷请安。她已年逾三十,却尽是婉约成熟的韵味,容貌未见有半分疲态。
“儿臣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
陈皇后可心地起身将扶道:“可算来了,太后和陛下就等着你呢。”
高太后笑着说道:“方才哀家还和皇帝说起这事,不知道太子肯不肯放人,没想到你这就过来了。”
苏滢面带温和恭敬的笑意答道:“儿臣替太子殿下恭祝皇祖母松鹤延年,殿下已着人将那副山海白玉云子送到寿安宫以作薄礼。”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高太后可是十分清楚,那可不是字面意思上说的玉质棋子这么简单。这是当年梁文帝教梁筠下棋所用,云子触手生温,黑的如暖阳、白的如冰雪,又颗颗内里微雕着山海异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更难得的是,梁文帝毕生不执著于身外之物,唯独在意的几件物品,其中就有这副云子。再罕见的物什放在高太后眼里未必能有什么不同,可这件礼物以及背后所蕴含的对于亡夫的追思,却的确适合撼动这个大梁地位最为崇高的女人。
高太后闻言动容,一时之间竟无从说明内心的思绪万千,只是神情满是洋溢出来的欣慰与感动。梁成帝也是触景生情,回想起先皇当政之时,仿佛还在昨日。
梁成帝道:“朕这么多个皇子,果然还是太子最为通透,最懂母后的心意。”
高太后点点头道:“依哀家所言,筠儿这是体恤我这个老太婆才是。”
陈皇后对这个独子本就颇为志得意满,此时的气色自然更添几分容光焕发。
虽则几人身处高台之上,又有宫乐遮掩,私语所言不能听得清楚。可身处前排的毕竟多多少少能听得一二。齐王最是敬重太子,此时心中又添钦佩。相比之下,彻王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虽然太子之位早已定下,更是梁文帝在世之时就已然钦定的,可彻王明里暗里都有心想要与相争。正是因此,齐王与彻王才结下愈发深重的矛盾。
彻王低声道:“哼,收买人心。”
彻王妃刻意轻咳一声遮掩过去,然后面带笑意地为彻王斟满酒,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彻王不悦的神情瞬间褪去大半。
高太后拂了拂袖,似是想要一并扫去那些哀伤的回忆,于是向涂进挥了下手。
随着整个大殿中寺人们异口同声的“敬贺”二字,千秋诞的晚宴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