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帝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道:“月儿,连你也觉得父王是忌惮忠良的昏君?”
他这话说的少不得有几分情深意切,只是这时重要的并不是梁倾月是否真的误解他,而是她的回答是否能够顺应梁成帝的心意。
这一层的道理与关键,梁倾月自然无比清楚。深宫之中的生存之道,她远比自己看上去的要熟稔得多。
梁倾月依旧是一副天真的神态,柔柔弱弱地说道:“父王为了大梁不辞辛劳,日日殚尽竭虑,儿臣虽在后宫不知外面的情况。可是这次去忻州的路上,所遇见的大梁臣子与百姓无不对朝廷夸赞有加,不知父王何出此言,月儿实在听不明白。”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无论是多余的溢美之词又或是言之凿凿的肺腑之言,都不会让梁成帝尽信。反倒是她这番无心之言,看似字字句句都据实相告,却又似是而非地什么也没有说。
毕竟是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长大的孩子,梁倾月的智慧与口才绝不仅如她所看起来这么简单透明。
偌大的宫殿之中,寂静得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极大的响动。
梁成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任何问题,反而带着些慈祥的笑容,冷不丁地问道:“月儿,东宫兵符失窃的事情,你知道吗?”
这又是一道看不见的杀机,就暗藏在他的笑容之中。
原本梁倾月就在局中,而梁成帝则是幕后的操纵者之一,自然知悉全部内情,也清楚正是因为她如梁筠所预计的那样窃取兵符交给燕云骑,才会有了后来万安城扫平北境兵戎之祸。
此时若是梁倾月回答不知道,则是有意欺瞒,少不得被猜疑;可若是如实禀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律当诛。
两难之际,梁倾月回答得干脆果断,没有显示出任何的犹豫。
她赶忙伏首跪下,恭敬请罪道:“父王,一切都是月儿的错。都是儿臣不知轻重,执意妄为,只为了一己私心着想,罪该万死!”
梁成帝本是试探的语气,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反而心软下来。
他赶忙和缓地问道:“朕就是问一问,你这是做什么?”
梁倾月满是哭腔,惊恐道:“父王,女儿实在是太害怕了......那日我无意中听见燕云骑涉险,我真的很担心燕少将军会有意外。我知道自己身为皇族,不能被儿女私情左右,更不应该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可是......可是我......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还请父王责罚。”
没有推诿,没有矫饰,也没有任何的砌词和捏造。此时的梁倾月看在梁成帝的眼中,倒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曾几何时,他又何尝不是想要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地位以及傲气,可惜终究都是触摸不及的梦幻泡影。
当年明月于今夕高悬空中,人事早已面目全非,梁成帝却反而有几分共鸣。
他忽然问道:“后悔吗?”
梁倾月不假思索地答道:“从未。”
听她语气坚定的回应,梁成帝的神情受到了莫大冲击一般,微微有些凝固。
他心有不甘地问道:“就为了这么一个心思完全不在你身上,为了拒婚不惜另娶旁人的男子。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指望他有一天会幡然醒悟?”
不知梁倾月在沉默的片刻之中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泛起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回应道:“儿臣没有想过太长远的事情,更从不敢奢望今生还有机会与少将军举案齐眉,只是希望他能身体康健,日日过得舒心惬意便好。”
即便就算是依照梁筠一早便已定下的谋划,燕云易也是不可牺牲的关键人物。可恰恰是梁倾月的这番话,让梁成帝彻底做出了接下来的决定。
“来人,宣谭景舟。”
常言道,君心难测,梁成帝尤甚。无人知道他与谭景舟窃窃私语之间又吩咐安排了什么,幸而从只言片语之中,还是能够猜测一二。
“听清楚了,一定要将人活着给朕带回来。”
“是,那公主?”
“让她一并跟着去吧,无论是什么结果,也免得她悲痛过甚。”
“......”
梁倾月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轻轻放下,但是并不敢懈怠,依旧保持着恭敬谦卑的姿态神情。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她越来越能够揣摩出梁成帝的心思。
可她并不是足够沉着冷静,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在典刑司的官车之上。至于是真的好端端地从皇宫中退出来,谭景舟又是如何与她交代的,梁倾月愣是半点都无法回忆起来。
恰在此时,谭景舟隔着马车的帘子问道:“殿下一切可好?”
梁倾月回过神来,尽可能表现自然地说道:“谭掌司,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万安城,陛下下旨不惜一切代价寻回骁骑将军。”
他并没有追问梁倾月缘何有此一问,谭景舟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需要的就是只留下能够听懂指令的耳朵,以及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手腕。有需要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够充分让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的心脏“突突突”狂跳,整个大脑都是一片放空的状态。
不过这样激烈且刺激的情绪并不来源于如履薄冰的恐惧,反而是梁倾月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之后,初次体验到超出于意料之外的惊喜,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向她打开。
梁倾月好似反应了很久之后,回答谭景舟早前的那个问题,却又分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觉得很好,或许应该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从前那个过于谨守规矩,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的小女生从这个时间开始,从她的身体之中渐渐抽离出去,大梁七公主属于自己的光芒正在慢慢苏醒。
——
“铃铃铃!”
深夜时分,唐潇正在睡梦之中,无端被床头放着的手机铃声吵醒。
说来也巧,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入睡之前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为的就是不会被任何工作中的突发事件扰乱睡眠。毕竟平常工作时间已然足够消耗心力,她笃信生活需要有边界感,所以属于休息的时间不容剥削。
可是偏偏在今天晚上忘记了滑动手机屏幕的按键,这才会出乎意料地被惊醒。
她下意识地凭着感觉寻摸来手机,睡意朦胧地掸了一眼,是许多则锲而不舍的未接来电。屏幕上显示的通话呼叫人正是已经两三天没有出现在公司的向莱,不禁将她原本深沉的睡意一扫而空。
唐潇赶忙坐起身来,神情严肃而焦急地拨去回电。
可是一连两三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嘟嘟”声,随后自动挂断,没有任何回响。这样反常的情况更加让她警觉起来,担心向莱别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唐潇心下迟疑着要不要拨通报警电话的时候,自己的手机却再一次响起,只是来电显示的却是一个未知号码。
面对这样微妙的时间契机,她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可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是唐潇吗?”
电话另一头,是个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磁性的男子,听起来有些陌生,并不像唐潇认识的人。凡是唐潇见过的人,她都能够通过面貌或语音特征清晰分辨出来,从未有过疏漏,这次也绝不会例外。
因此唐潇略微停顿片刻,便冷声说道:“你是什么人?”
对面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疲惫和无奈地说道:“我是钱阳。”
唐潇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她听过的次数不算少,每每都是与向莱捆绑在一起。不过她对这个人的了解和认知也只是停留在传闻层面,其人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
她不清楚这个与向莱纠缠不休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深夜给自己打电话,更是在向莱如求救一般拨了许多通给自己的电话之后。
兴许他会知道向莱的下落,又或者向莱的失联根本就是与他有着莫大的联系。
唐潇敛了敛心神,刻意把握分寸,免得无形之中激怒了钱阳。据说他曾多次在情感上伤害向莱,她丝毫不怀疑这样的人会做出其他过激的事情。
“钱阳......不好意思,我可能还是没有印象。”
钱阳也不着急,只是平静地陈述道:“没关系,我们以前的确不认识,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也很正常。我是向莱的前男友,非常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实在有些冒昧和唐突。可是请你相信我,这实在是无奈之举,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并不想打扰你。”
听他这么说,唐潇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虽然向莱与她算不得是多么亲厚的至交好友,可是彼此毕竟是工作中朝夕相对的同事,退一万步来讲,唐潇也丝毫不希望有任何不幸发生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努力表现出平静地说道:“你说。”
钱阳道:“我想,我们可能要见一面。”
正在经历着这个既像是梦境又格外真实的关键时刻,沈亦清忽然感觉到有一股温温热热的暖流游走全身。与此同时,这种舒适的感受又刺激着她原本周身的疼痛感。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阵痛,而是一点一点层层叠叠涌现上来的痛感,如同翻涌而来的海浪,每一次侵袭而来,就会更加深一层,直至让她无法忍受。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种疼痛的感官刺激更像是自身的保护机制,似乎是身体自动触发的防御措施,防止她唤醒一些内心深处觉得不应该记起的往事。
随之,沈亦清猛地从梦魇中被拉扯回来,睁开眼的瞬间犹自在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上一秒,她还沉浸在冰冷的河水之中,那种猛烈的寒意灌入她的肺腑,让沈亦清仿佛能够清晰地看见死亡的轮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当下自己身处在一个整洁朴素的竹榻之上,鼻尖清爽而温润的薄荷香气,只教人觉得凝神静气。
“呀!姐姐醒了!”
沈亦清尚未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便听见一个清脆如银铃一般的爽朗笑声。
她抬起头来,半个身子软弱无力地倚靠在竹榻上,打眼看见的是一个双眼炯炯有神的灵动女孩子,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的手腕、脚腕上都佩戴着银质的铃铛手串,一举一动都是清亮的响动声。
见沈亦清勉强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神情有些吃力的样子,女孩赶忙热心地上前帮忙扶起她。
沈亦清满怀谢意地虚弱说道:“是你救了我嘛,多谢姑娘,有劳了。”
小女孩道:“不是我,是阿哥和爷爷。姐姐不用客气,爷爷说了我们应该帮助有需要的人,所以这都是阿哥和小柔应该做的。”
如此看来,沈亦清的运气不错,遇到了好心人救治,才能绝处逢生。
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燕云易的安危,于是赶忙紧紧地握住小女孩的手臂,激动地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他的身材挺拔,鼻子和眉眼都很好看。只是他伤得很重,就在我落水的河边!”
沈亦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本体力过度透支,连坐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此刻提起燕云易,她握着小柔手臂的力气却极大,小姑娘强忍着不吭声,神情难免流露出一些吃痛。
见她微微有些抿起嘴唇,迟迟没有说话,沈亦清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手。
她慌张致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小柔赶忙龇牙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道:“没事的,姐姐。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所以你才会这么紧张。只不过这个小柔的确不知道,可能阿哥比较清楚,你等等,我这就去问他。”
“你别乱跑了,快坐下来好好歇歇。”
说话间,一个山村猎户打扮的年轻健壮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沈亦清在里面休息,所以可以没有踏进房间,只是在外面背对着里间说话。
小柔欣喜地跑到男子身边道:“呀!阿哥你回来了。对了,姐姐刚刚问......”
男子说道:“嗯,我都听见了。”
随即他有意扩大嗓音道:“姑娘放心,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已经送到村里的医庐救治了,相信不会有什么大碍。”
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沈亦清只觉得胸中堵着的一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
她赶忙一再道谢,要不是小柔坚持她的身体虚弱不能乱动,沈亦清是真的想要对这家人千恩万谢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情感。
沈亦清略微平复情绪,不由得好奇问道:“劳烦请问一下,这里是哪里?”
小柔道:“这里是南唐清泉湾。”
清泉湾,这不就是沈亦清曾经砌词捏造身世的地方?世上竟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沈亦清不由得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