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鼓膜,安月白听着了自个耳畔传来的心跳声;心下翻涌,却不知那人会否揭开她此假面。
她虽自诩了解那人,可竟是想不出他见着她是谁,面上会是甚么表情。
以青蓝之身逃婚时,她只想让他快些发现她真身;可后来却渐渐不安。
透过几次观察,她觉着那人是有恐惧的,似是怕确认她就是安月白。可即使如此,却又待她处处好得超出常理,应是因她像安月白。
今夜见着那人梦中那般苦痛,她不知若他真揭开,会否受得住。
安月白还未想罢,却觉着温荆之手触上了她颈上肌肤,继而手指摁上她侧颈,左右擦拭,忽的停了手。
他并不看她面容一分,出言却隐隐有些颤音,望向脱落于他指尖的几点肌肤碎片道:
“……姑娘久居正朝肌肤水嫩,初入西戎天干地燥,竟都脱落了几点皮肤。”
安月白哑然。待到反应过来,带着几丝不可置信望向温荆,却见他缓缓松开了擎着她手腕之手。
她虽料得,那人大抵怕在此刻认出她的真身,却也未曾想到,那人竟对此事这般抗拒抵触。
竟抵触到,已望见她假面在颈上脱落的碎片,却仍强作镇定,强称此是因天干脱落的皮屑。
安月白觉出寒意来,缓缓起身。余光见得温荆重开炭炉加炭,去却是觉着寒意自脚腕攀上心底。
她不再看温荆,而是向着那人一揖,继而出了门去。
她走后,温荆方侧身拾起方才滑落于地上那大麾。屋内分外安静,他将掌中那甚薄的肌肤碎片投入炉中,继而封了炉。
那假面,揭与不揭还重要么,总归她不是青蓝便是了。
青蓝才进来几月?与他见过几面?纵因善良,夜里拿了大麾披于他身,可又怎会因他而落泪?又怎会流露出那般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温荆深吸口气,只觉腔间咸意如海,裹得他无处遁形。安月白的模样却在眼前心头愈发鲜明,他又想起了韩邰之行。
那日,崖下洞内。她听着他说从前时,亦曾清泪满面,竟是愈擦愈多,沾不干净,这便是世人说的心疼。
她是真心疼他的,才会这般痛及己身,他从来都晓得。
方才她为他加衣,亦是这般如旧眸光,烫得他心生疼。
形易似而神难同。几次望见那青蓝的目光,他已然猜着了她是谁;更何况,今夜指尖那脱落的皮屑,总让他想起阿白那精湛的易容术。
可时至今日,他却不似从前。那次她易容随他南下,他一把拖人出来问了清楚。可此回若是相认,便是坐实了她逃婚之实,如何能让她再回正途?
温荆只觉周身力气尽失,头靠寒墙,暗下思量着如何破局。若猜想是真,他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她再送回王府?
可就算送回,以阿白的心性,又如何能长留?只怕……
他不由攥拳,缓缓阖了双眼,暗自祈祷着是他想错了。
安月白不知自个儿是怎的走到了厕间,只觉着腹中翻涌,连带着胸口好似压了块硕大的棉花,再被一齐搅拌撕碎,在腔内破成碎絮。
再反应过来,已然弯腰吐了个痛快。吐到最后,竟都带了几点血丝,不觉间落泪打湿了脸。
胃中已空若无物,可她仍不住颤抖。许久未起身,扶了腰站直那瞬,只觉眼前稍黑,半晌才渐渐清晰。
她清洁罢手指假面,方伸手触上颈。那假面是有些微翘起,她无言将其固定贴牢,却是用力稍猛,觉出些痛意。
那人态度让她生出几分不定。可事已至此,她亦不会就这般松开。已然出了紫宅,离了正朝,兴许那人会在西戎民风中放松些许?她再强迫自个儿多给他些时日罢。
给他时日,亦是给自个儿时日。若是离开西戎前,他还不打算认她是谁,她自会离开。
天大地大,岂无她一人容身之处。索性不做古玥欢,亦不待他了,在这江湖中做个游医,救死扶伤,云游山水,岂不逍遥!
安月白想罢,折返回屋,却见一行人正搬物入住。看他们打扮应是正朝人士,为首的那人衣着华贵。安月白望见了他的腰带,瞬然觉出些熟稔,好似在何处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这般望着他的侧颜,那男子回眸望向她。
他面容深刻,剑眉正锋。高鼻薄唇,一双黑瞳端持正;狼毛银裘,贵气半蕴谦然中。
安月白忙移开了眼,继续行向住处。那男子亦并未多看她一眼,转身吩咐商队中人搬运货物。
他一出声,倒让安月白不由得慢了些步子。那音色与他师父有几分相似……又念起方才见的那人面容,他眉眼之间亦有几分像翟青。
可虽说是像,却较翟青稳重威严许多。
师父甚少提及家族,安月白原先亦是不甚了解。直到回了古家才渐渐知晓全貌。
翟家是正朝圣上孟擎啸的隐秘助力。
翟青之父翟济明是前朝第一毒医,并未投身于前朝,而是在江湖中看病拟方,积累下倾世清誉,又培育了不少江湖医者。
孟擎啸之父推翻前朝统治时,曾被翟父医治过,又曾被翟家相助。在其打天下过程中,属朱家将与古家将骁勇精锐,为前朝所惮。
翟济明救下先皇后,便亦为前朝所不容,前朝皇帝更是派出刺客欲杀之而后快。百姓自发掩护翟家老小,却毕竟瞒不过特务手眼,翟家正危时,却被古越率古家将救下。
古家于翟家的恩情,便是就此说起。翟济明与古越相谈甚欢,便率全家投身军营做了军医,更得先皇器重。
先皇登基后,曾欲留翟济明作御医,可却被翟济明以医者济世为由推拒了。先皇仁爱,赏翟家金银田产,允翟济明离宫行医,暗处为正朝查探消息、为国效力。
翟济明谢恩应允。先皇为加强与翟家的联结,让翟家世代为正朝皇室效力,命翟家送幼子入宫,同众皇子一道学习。
而那翟家幼子,便是后来的青面毒圣翟青。
后来之事便清晰了。翟青天资卓然,更胜其父;人中龙凤,百年难遇。二皇子孟擎啸与其自幼相识,深为赏识其才。
可翟青身在宫中,却如其父志在江湖,年少便离宫游历去了。再后来,又与巫、蛮二族有了段故事,救下了白发巫妖莫棋仙。
回朝后,又听闻古家幼女遗失,在太傅府寻着了安月白。
安月白推门进内,并未看温荆处一眼,而是兀自上了炕,心下不住思索。
她甚少听师父说起家人,后来进了将军府才听兄长说,翟家除了翟青这幼子外,还有一长子翟徽,一幼女翟偕薇。
听兄长古烈渊说,翟徽自幼见父亲因身为毒医屡遭杀身之祸,便弃了医道,学了武,却并不张扬,少人知晓。便是古烈渊,亦是因着古家与翟家的世交,才与翟徽过上了几招,探出翟徽内力深厚,毫不逊于翟青。
翟家替正朝探信,自然要走南闯北;而翟济明渐老,翟徽便在十岁时就接过了挑子。明面上,是作游贾,做生意;暗地里,是为正朝,报讯息。
翟济明已然年老,收医徒甚众,择了其中最为出众的一人为婿,将翟家幼女翟偕薇嫁出了门。翟偕薇与其夫皆为孝悌之人,便一面学医道,一面赡养老父终老。
安月白左思右想,愈是盘算愈无睡意。方才那男子不过仅一面之缘,却让她总想起翟青。
她正欲调守身蛊皇前去细探,却窥见了点点银光。那银光不是旁的,正是翟青的银雪蚁。
它们点点顺着温荆那畔的墙缝中爬来,在安月白炕旁的墙线上停驻,好似一条银线。
安月白一惊,莫非是师父出了事?她忙坐起身,运蛊控蚁,让它们速速传讯。
那银雪蚁几下动作,看得安月白瞳孔震动,却未察觉身后温荆落于她身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