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白望着寒墙,不觉怔然。翟青传讯说,他在鬼渊内寻到一处奇潭,旁侧生着几株药草。观其形状,应是上古医籍中曾提及的稀世药材。
那潭旁分布有瘴气,却每日总有几个时辰雾散。雾散之时,正是炼体修习的绝妙之地。可若雾褪还未离开,便有性命之忧。
先前,一青虹门人奉命入鬼渊,未寻得翟青便已身死。因渊内毒气密布,非寻常习武之人可入内。
翟青亦是通巫、毒、蛊三道,方才堪堪入内而不为其所伤。如今青虹之众至今仍在鬼渊外蹲守,随时欲捉他出渊。
师父上次传讯,说在鬼渊暂避,安月白便已心下不定;如今又听翟青欲冒生命危险,打定主意在潭旁闭关炼体,更是心下发憷。
师父说,这是他闭关前最后一次传讯。若是闭关失败,便令银雪蚁偷运灭魇草给安月白,托安月白拿去为莫棋仙固魂。
他竟是连身后之事都想得这般周全。安月白泪意顿出,眼前那银雪蚁若漫天飞雪,消失在墙面裂缝中。
不能坐以待毙。安月白极快沾去面上残泪,以守身蛊皇控蛊查探方才那男子,却觉出那男子正朝此处而来。
论气味,大抵可断起为翟家人;可他却步履匆匆,追到长廊深处停了步,似在搜寻甚么,却是并未寻得。面露懊恼,驻足良久后提步转身回房。
那男子迈步行过安月白门前时,却觉着掌心一痛。他低头,却见掌心伏着一只银雪蚁,速度极快爬入安月白与温荆的门中。
他目光复杂,望着侧面之门若有所思,终是记下了此门方位,继而转身离开。
而在其离开后,守身蛊皇方重归安月白指尖。原是安月白以蛊皇驭那只银雪蚁,以试探那男子所寻之物是何。
她猜,那男子定然是在找寻银雪蚁的踪迹。果然,那男子被银雪蚁所咬,却丝毫未有愠怒之色,反倒目露一刻惊喜,继而抬眼望向她与温荆所在之屋。
师父翟青的银雪蚁,因体型小而荫蔽,又因世人不识而能传讯护身。安月白猜想,世上认得此蚁者甚少,便着意拿此蚁来试。
今夜通过那男子反应,她应是能猜出那人是谁了。
安月白此番操作须得宁心专注,怎留意到温荆已然看罢了全程?早在她结束前,温荆已折返回床,无声躺下。
温荆只觉眼前一黑。他如今亲眼所见那青蓝控蚁,又见她方才召虫于指尖,分明并非一哑女可做得。
她究竟是谁?温荆觉出唇上一痛,原是心火上涌,唇上开裂。他伸手沾去血渍,彻底没了力气。
他是猜得到她是谁的。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眼神步态、性子所为,无一不在告诉他,她究竟是谁。
温荆顿觉无力,眼眶却是干涸的,连带着心口都尽数缺去,却不知何处可补。
他不知何处出了岔子,莫非……是他生生害了她。思及此,又难免心痛至极,觉着整个人似成了副空壳儿。未有风来,却是几乎下刻便要化为沙土,消散于此。
他听着那畔的安月白似是沉沉睡去,听她呼吸渐稳,竟是心下生出惧意。
他一个人走过了那般久的路,从未怕过何人何物,却唯独怕误了她。正因怕,才步步为营,为她扫清前途;才敢为暗影,要她余生无碍——
可谁曾想,临了临了,竟是他亲手害了她。
温荆痛不能抑,呼吸间都嗅出了血腥气,却仍是强自定心,去想如何弥补现状。
阿白若真是逃婚入紫宅,那如今的凌亲王妃又是谁?温荆思量,忽的心下浮现一人,却不愿深想。
虽是不愿深想,却毕竟需要定心。温荆取了笔墨,迎着月光写下几字,出门召了信鸽。
将字条捆于信鸽足上时,温荆竟止不住双手发颤。他将信鸽高高抛起,看着它飞向正朝,周身已被汗湿。
温荆要让黎棠二人亲自去看,亲自去那安葬蓝烟之地去验。他要见着棺材,要见着长城;任是再残酷的真相,他都要被打落牙齿才认输。
凛风呼啸,竟扑嗽嗽下起雪来。温荆并未紧衣,步步好似踩在羽毛般失真,不知下刻便要坠落何处。
进了屋,只觉浑身散了架,倒在床上终是睡去。
第二日。安月白被柳儿唤醒,更衣洗漱罢,才听见那畔温荆起身收拾。
透过镜,安月白望向温荆那侧房中。并未看清那人神情,只见他起身,吩咐暗卫将炭炉废灰桶倒净。
温荆转身间,安月白才看清他面色苍白。昨夜她累极了,竟不知温荆是何时休息的。昨夜二人弄了那么一出,如今觉察到对方眼光亦未开口。
空气正冷,暗卫军为二人送来了新炭与早膳。柳儿为安月白插好发髻,就听得温荆在不远道:“过来用饭。”
他一出音,安月白便听出他似是染了风寒,音色听去有些沙哑。她起身,心下无故多了几分气恼:
昨夜为他披的大麾,莫非是白披了么?!也是个痴子,就是加炭功夫再好,也总要休憩罢,偏自个儿缩成一团在火旁睡着,又作噩梦又着凉,让她说甚么好!
温荆就坐在她对面,不时别过她微咳几声,应是嗓中着实不适,却自始至终未看她一眼。
不看便不看。安月白亦赌了气,抓了桌上的蛋、奶便吃,两人谁也未破局。
温荆望了眼安月白,端了碗去了炭炉边。安月白放了碗,瞪着那人肩背,几乎要以目力将那人刺穿。
他是何意思?不愿认她是谁也罢,如今同桌而食亦心生烦恶了?她剧烈咀嚼,移开了眼。
温荆背对她,她看不清温荆的神情。他何曾想过厌弃她?不过是染了风寒,不想染于她便是了,这才坐到炭火边上。
但他也并未坐多久,因暗卫军求见,便起身出了门。
安月白未吃几口,已然被他生生气饱。温荆走后,方站起身,去里间抓了药,传意柳儿去煎。
柳儿去侍弄药材时,屋外有人叩门。柳儿欲去先开门,却被安月白拨到一边,示意她先去弄药,此处她自行应付。
开了门,门外正立着昨夜那男子。他见门内仅安月白与柳儿二位女子,面上稍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纠结开口:
“姑娘安好。在下叩门实属冒犯,是来向姑娘打问件事,望姑娘勿怪。”
安月白并未出言,只是兀自迎着那男子目光伸出掌心,银雪蚁正乖巧卧于她掌心。
那男子目光掠过一瞬惊异,继而便是难掩的激动欣喜,出言都不由得微微颤抖,望着安月白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姑娘去我处一叙?”
安月白点了头,便跟着那男子出了屋。那男子将她带到了一件小室门前,“姑娘,请。”
安月白进了内,见那男子为她沏了茶。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见便知是富贵家庭的公子,更验证了心下猜测。
更何况,那男子手上的扳指,她在翟青手上亦曾见过一相似的。
“姑娘既会用银雪蚁,在下便不与姑娘绕弯了。”那男子将茶盏递予安月白,沉声道:“姑娘与吾弟翟青是何关系?可知他现在何处?”
安月白轻刮茶叶,抬眸望向男子:“公子又是何人?可有物件证身?”
如今温荆已然知晓了大半她的身份,此时她便也未继续佯作哑女。
“鄙人翟徽,正朝翟家之子,翟青正是吾家小弟。”那男子干脆利落,出言间已将扳指解下递予安月白,“姑娘请看便是。”
安月白伸手接过,细细端详。并非她疑心深重,而是青虹诸人追杀师父,形势严峻;再则沈江流已然知晓她与温荆动向,她深怕有青虹众人假扮翟家人来套信。
“确实无伪。”安月白道,“可我还要再试上一试。”
说话间,那银雪蚁已不知何时吸了那翟徽之血,瞬然又爬回到了安月白指尖。
安月白调守身蛊皇出身,命蛊皇两支前肢各刺开那银雪蚁背部,已证血缘。
银雪蚁成熟前,都储存了翟青之血于体;因而无论天涯海角,反得翟青召唤,必能赶到。
守身蛊皇试罢,安月白见面前男子确为翟青血亲,方心下稍松了口气,重唤蛊皇回体。
验明其确为翟青之兄翟徽后,安月白方起身行一大礼,一面道:“翟青之徒月白,拜见师伯。”
方才安月白一番动作,已然惹得对面男子不由暗暗称奇,张口问道:“月白姑娘,你是小弟的徒儿?”
他一面开口,一面去扶安月白起身,问道:“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左右无人,安月白却怕隔墙有耳。她再次召来银雪蚁,以蛊皇控之,在地上排列组合出了正朝文字,展示给翟徽看。
翟徽并未看罢已然变了脸色,“月白姑娘,你是说小弟他……”
安月白见他要继续往下说,一时情急,踮脚捂上其唇,一面点头肯定他将要说出的下文是真。
她一时激动才如此,忙又松开了手,却见翟徽扭过了颈,竟稍稍红了耳廓。
在将军府时,她曾听闻翟家长子翟徽忙于管理家族,为正朝皇族所派事务奔波江湖,一直未婚。
现下想来,应是并无女子对他这般做过,难怪会那般面红。
安月白道:“师伯,如今师父情势千难万险。我们要想救他,就只能寻得机会前去鬼渊附近,先择良机将青虹众人一网打尽。”
“月白姑娘所言正是。”翟徽面色恢复如常,“我此次来此贸易,就是为打探他的消息,眼下探到了,自然是要去捞他。”
安月白点头,却又听翟徽道:“月白姑娘,您会控虫,又是他的徒儿,自然会毒;不知你会否与我一道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