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温荆好似作了场大梦,梦中他虽在,旁人却不可见;就这般如孤魂野鬼般荡着。
他看见了那个孩童。与野犬抢夺口粮,躲着每一道不善眼光。他饿得瘦骨嶙峋,已是瘦脱了相;他偷他抢,只为见着明个的太阳。
他从不敢睡死;因着上个月听闻,夜间街上有人专掳小乞丐。
又联想到去年亲眼见着的“熊皮小孩”“狗皮孩子”,便难免心生瑟瑟。
哪有那般听话又技高的畜生?
不过是那黑了心肝的人贩所为,或哄骗那街上小乞,或拐走平凡人家的孩子。
等弄来孩子,先将孩子打残,免得他们出逃;再毁去那幼儿的皮肤,接上兽皮充兽人、充畜生,逼他们上街行乞,将幼童讨来银两供己花销。
故而温荆从不敢睡深,想来是进宫前便落下的病。
他怕,生怕哪刻睡迷了,便被这人贩抓去残害鱼肉。
他怕,怕一夜睡深了去,便如先前老乞般没了呼吸。
温荆透过那恍惚迷离之境,望着那瑟缩的小人儿,却忽然自后觉出一股寒意。
他不必回头,单瞧着地上那人影儿,便知来者是谁。
是温家的大管家。
温荆心下一急,忙上前欲晃醒那儿时的自我,却是双手虚然穿过了那幼童的身子,竟是半分也触及不到他。
温荆不认,再伸手去抓,却已然来不及。
他身后,温家的管家掏袖,叮零几声,在行乞的破碗中掷下几枚银钱。
小温荆被银钱声惊醒,见着碗中有钱,忙起身去谢那管家,却未看清那管家眸中的精光。
无人比温荆更知晓下文。若能重来,他定然要离开这条街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眼见着幼年的他被蒙蔽。
温荆眼前好似加了速。
他见着那管家日日都来,给的银钱也越来越多,不时为他带来些小玩意。
他见着小温荆难得吃上了几天饱饭,日日都仰颈抬眼期盼着那管家到来。
他见着小温荆终于被管家领着进了温宅,被一通洗刷,做了温家的下人。
他见着小温荆投壶射艺甚准,常得夸奖,故被小少爷亲自挑去贴身伺候。
他见着,那小温荆被叫去堂前,问他可愿作温家义子,与少爷成为兄弟。
温荆几欲咬碎后牙,可他一道虚影,如何能拦住那小温荆?
眼见那稚童欣喜答应,跪谢老爷夫人天恩。
还不到三天,温家被抄,宅子一空。
小温荆眼见老爷夫人带着少爷离开,他也想跟着他们一道离开,却被抓了回去,关在黑屋。
温荆面色苍白,听着那小温荆在屋内哭喊尖叫,却是无人救他出来。
他听着那幼童声劈,声哑,再到后来竟发不出一丝声音。管家就在温宅中待着,死死望着大门。
官兵闯入,小温荆被两只大手推了出去,光晃得几欲刺瞎双眼,听温家的前管家道:
“官爷,他就是温家私贾之子,温竞岩。”
温荆不忍再看,不知眼前是梦还是痛,扯得他胸口好似淤泥尽塞,呼吸间都是说不尽的腐味。
那管家亦被押着带了枷,为首的官兵将那瘦小如猫的小温荆提起,向着大门出去,一面啐了口唾沫:
“他奶奶的,禽兽养的,爹娘逃了都不带你这丧门星。老天有眼,他们是沉了船,却留了你,好让爷们儿们回去交差!”
周围兵们都一道笑嚷了起来,众人出了大门去——
温荆用尽力气向门奔去,他自然知晓之后如何,即便眼前是梦是魇都不愿再重见!
可他不计一切奔出门时,却只见天地茫茫,白雪皑皑,他面前是沈江流挟着安月白。
不,别跟他走!
温荆眼底带了血,余光尽是己身鲜血染衣,却是务必要留下安月白。
此刻他心中早已没了那小温荆,只有一个念想,就是留下阿白,不能让任何人带走她——
“咳,咳咳!”剧烈咳嗽,胸腔好似呛进了海水;眼前逐渐清晰,听得耳边有人声自远而近传来:
“掌印,内相!”“掌印大人!”“老爷醒了!”
温荆后脑一痛,几次眨眼方睁开了眸,眼前仍有些重影,却是哑着嗓开口:“安……青蓝呢。”
他有些无力,撑着身子晃着脑袋,后背痛意一齐涌上,方觉出此命尚在。
可若她不在,留着此命又有何用。
翟徽见着温荆醒来,已然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一听他问安月白,顿时又心下复杂:
“翟某已派人搜寻了整整六日……”
“……仍未寻得青虹与姑娘的踪迹。”翟徽攥拳,不敢直视温荆双眼。
那双眼布满血丝,似蛛网般可怖。温荆身骨极虚,周身好似是凭对安月白的执念而得存。
“我亲自去寻。”温荆强撑着起身,每一刻皆是极大的痛苦,却好似被麻痹了般,不知痛为何感。
翟徽忙一手扶了温荆,却不知温荆一刚醒之人,怎又有这般大的力气,竟险些拦不住他。
柳儿哭着跪了下来:
“老爷,姑娘与我各有传意蛊,千里万里亦能互相交流,方才她刚传意过来!”
闻听柳儿的话,温荆方停了步,俯视催道:“快讲!”
“姑娘说,若是老爷苏醒,千万别去找她。”柳儿一吸鼻子,“还说……青虹门主昨日召她交谈,说或可放过翟义士!”
“真的?!”翟徽闻言,倏然睁大了眼。依安月白之意,是沈江流他有望放过翟青?!
“姑娘还说……”柳儿刚缓一口气,便被温荆一把拉起问:“说甚么?!”
“说沈门主如今有求于她,不能杀她,让老爷与翟公子放心。说等时间合宜,自然就放她回来了。”柳儿说道:
“只是有一样,不准任何人去干涉他们二人,否则后果自负。”
温荆闻言,知无人能主动救安月白脱身,不由松开了抓着柳儿衣袖之手,一时失神。
却又见柳儿慌忙拿出安月白为温荆制的最后一颗药,道:
“老爷,这是姑娘为您调的最后一剂药,您快服下罢!姑娘让奴婢好生照顾您,您万万不能有事啊!”
柳儿话音一落,翟徽立刻为温荆倒水奉上,道:“内相与姑娘于翟家大恩,翟徽没齿难忘。恳请内相大人先行服药,保重身体!”
翟徽此言一出,翟家帮诸君皆是齐齐跪下,暗卫军亦是呼拉拉跪下一片,齐声道:“卑职恳求掌印保重,服药固体!”
温荆垂眸,见柳儿为他双手捧上颗药丸。他伸手取过,又接过翟徽手中之水,将那药送服而下。
诸人见温荆服下药,方觉心中一松。温荆支走暗卫军与翟家帮,徒留翟徽与柳儿,方深深开口:
“现下无人,尔等亦不必诓我。不妨直说,她……究竟如何了。”
柳儿闻言,忙跪地叩首几次,举手发誓:“老爷,柳儿愿发毒誓,今日所言句句为真,天地可鉴,姑娘确是安好的。”
“姑娘还说,这几日会与青虹门主密谈,之后结果,再告知奴婢。”
柳儿道,见温荆渐渐平复,猜不准温荆是何想法,又试探开口:
“老爷,您可有话要带给姑娘么?奴婢可代为转达!”
温荆深吸口气,缓缓开口:“叫她收敛性子,勿逞一时意气,活着归来。”
“是,老爷!”柳儿应道。
温荆起身,对翟徽道:“翟公子,杂家义女仍与青虹门主密谈,不知青虹会否改变主意。”
“既是不知,翟义士便仍有风险。”温荆道,“翟青乃圣上亲信,臣不可不护。小女已为其师献力,杂家亦当于此处共守翟义士出关。”
“内相情义,翟某此生难忘!”翟徽出言微抖:
“翟某知晓内相此行求探消息,这几日里已然派出部分亲信前去探听,定助内相一臂之力!”
翟家翟徽,号称江湖信息通;普天之下,只要他求,何有他探不得的消息?
翟徽对温荆一拱手,见温荆微微一笑,拱手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