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安月白便白日里随阿慎祖母修习,不觉便过了一月。
夜间时,她虽与温荆同榻而眠,但日里太过劳累,总是极快便入睡,也不怎的诱那人。
今夜亦然。
安月白抱着温荆一只臂膊,眠得极为恬然。与她相反,温荆却是久久无眠。
那日阿白医过库勒一行人后,便于桃渊村有了名声。
村人中有求医问药的,便前往阿慎祖母处寻她医治。
阿慎祖母授业虽严,若遇村人来寻安月白时,总每每放她去看诊。
那月白医术精湛,又容貌出众,凡有病者求医,总不免屡屡称赞。
不知是何人唤了首声“医仙”,但不过一月,村人已替她认下此美誉,以医仙美名冠之其身。
温荆望着安月白的睡颜,不觉想起今日白天。
他见着少女前后忙碌,抓药诊脉,断病看诊,动作利落,眸中含光。
眼见她为村人诊罢,送他们出门。
正值春末夏初,树影婆娑,她立于村人中,与院中那株桃花辉映,分外白皙昳丽。
但真正烫着温荆的,却非她那雪肤花颜,而是她眸中光热——
从前于正朝时,温荆甚少见得安月白神色奕奕,双眸流光。
便是偶然有了,也是在他面前那一星半刻,却不似今日那般放松恣意。
他抬眸,正对上她盈盈笑眼,不觉回想起方才她启唇而笑的情态。
温荆思忖,离了正朝后,阿白是愈发灵动轻快了。
他拨开安月白额前的几缕碎发,心下重映白日里她的笑靥。
她立于人群中时,向他回眸一笑,恍若游鱼入渊,说不出的自然归真。
兴许,这般在村中看诊学术的日子,才是她真性所在。
温荆心下生酸,哪个又是天生便规规矩矩、活在桎梏中呢?
即便是他,也是时局所迫,不如此便无以苟活。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太傅府,于高澜处,于教坊司,人人都框着她,将她塞入这具妖冶皮囊。
甚至她入紫宅后,他为教她自保,也并未少教她规矩……
温荆默叹,却一面凝望着她长睫,又想起她说,莫要逼她再嫁。
世道艰难,女子尤甚。
温荆深明,不免心下亦微微动摇。她心中有他,他又何尝不是?较她只多不少。
先前,他明明于她有情,却推她入喜轿,不过是为着两个缘由——
其一,她正年幼,情意如何当真?只怕过个三年五载便忘了。
其二,以凌亲王之位,能给予她世上众生所求的安稳富贵。况她这般出色,又有几个男子会不用心相待。
可如今,温荆却不得不重思了。
二人经历这般波折,他不敢说几载后她愿与不愿,当下却是当真不愿嫁的。
再想想此月,恐怕相比于嫁人生子,她更愿如现下这般,畅快学道,医人治病。
可正朝并非那蛮族之地,能容下几个不婚女子?
王侯亦好,百姓亦罢,众人都默认女子当嫁。
除了那青楼瓦舍的末流低贱之辈,那修道习佛的姑子小尼,旁的女子若是不嫁,只怕会让世人戳破脊梁骨。
故而,若她当真是要走此路,便少不得遭受指点。
温荆思及此,又不免心痛。
他是宦者,是阉人,自然为万人所指,他须得忍受无视,可她却不同,他也不愿她再受此罪。
正此时,安月白轻嗯一声,环紧了他。温荆轻抚上她背,为她细细密密地痛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不曾问过安月白所学何物,她也不曾告知与他。
他不愿扰了她如今平静的生活,可暗卫军已然摸清了此处有未采之矿。
想来那西戎秘宝,便是指那矿了,温荆眼色稍凉。
这几日里,他须得前往亲自查探。
第二日,阿慎祖母房中。
“好,你倒真不愧是翟家的徒弟,学得倒快,老身都有些不愿放你走了。”
阿慎祖母笑道,轻拍安月白之手。
安月白一笑,“祖母过誉。”
那日阿慎祖母说要教她后,安月白便传意了古婧灵,询问她可知晓西戎桃渊村的阿慎祖母。
古婧灵那日一听阿慎之名,大为激动,忙问:
“你说的,可是一银发老妪,年过九旬?”
“正是。”安月白回道,又细细说了阿慎祖母的样貌,却不见古婧灵回应传意。
稍过一刻,才听那古婧灵传意道:
“你说的那阿慎祖母,便是我蛮族占星预言师诺朵的师父啊!”
“你们上几辈正朝人也是知道她的!”古婧灵有些激动:
“她曾与你们正朝的一位真人结发为夫妻,好像她夫君还是玄竞真人的师伯!只可惜她夫君去世的早,她早已退隐江湖。”
“那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啊。她大徒弟林轻鸿留在了正朝,还成了你们正朝太上皇的国师,现在又继任了如今国师之位。小徒弟占星预言师诺朵入了我蛮族。”
安月白闻言,不由心下暗暗称奇。甚么寻宝,真正的秘宝该是这位阿慎祖母才是。
接下来这一月,祖母教了她占星推算之法。每日里,又教她如何为温荆续根,及为他续根前要调制何药。
今日安月白呈上的,便是推算之局及药材配比。
阿慎祖母先看过了她的推算,又看过了药材,便有了方才的夸奖。
“你算得不错,翟青是该出关了。”阿慎祖母道,“他若不出,只怕是无人接任。”
安月白不知阿慎祖母所言接任是何。
可又联想到皇上孟擎啸对翟青的冀望,大抵离不开要师父辅佐治国。
“谢祖母点拨,月白感激不尽。”安月白谢道。
无论如何,阿慎祖母既然断言师父未来无虞,她心下总是稍安定些,可还不够:
“可月白愚钝,占不出师姐去向,求祖母为月白解惑。”
这一月里,孟玄溯发动青虹去探察,却并未探出莫棋仙所从。
正朝也从未放弃搜寻师姐,可同样不得踪迹。
闻言阿慎祖母笑着摇头,“不是你要找她,却是她在等你,你不必再想。”
她在等我……安月白细细咀过此句。
她自然是要同温荆一道还朝的,祖母之意,是师姐会前往正朝寻她么。
“祖母大恩,月白永生难忘。”安月白再谢过阿慎祖母,却被阿慎拉起,听她道:
“你们正朝甚么都好,就是礼数太多,让人受不过来了。何况你要真谢我,还要再等个几日呢。”
阿慎祖母说的是温荆。
因祖母推算,说温荆将要离村七日,留她在此处。待到温荆归来,才能用药调理他身。
安月白想到温荆,不免心中发热,胸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冀望。
她要尽己所能为他续根,再与他一道还朝,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好了,你去罢。他该在等你了。”阿慎祖母道,安月白拜过她便出了屋,果见那人正在院中等她。
将要傍晚,彩霞漫天,柔和了温荆的轮廓。
安月白走向他,抬手拈去方才落于他肩畔的一朵桃花,“等得久了么?”
“不久。”温荆道,继而拉着安月白去用饭。
安月白一直待那人说离村的事,却是久久也等不来他开口。
直到饭罢,才听温荆道:
“姑娘学了这一月,想必也累了,带你出村散散心,可好?”
散心……应是要开口了。安月白轻点了下头,“好。”
温荆起身,为安月白推门,她跟上了他的脚步。二人一路走着,遇见村人,便互相打过招呼。
此处民风淳朴,安月白心下浮上暖意,回首却见温荆似有所思,又不觉隐隐有些不安。
二人走得都不算快,但桃渊村并不甚大,很快也就出了村。
天色渐暗,可见启明星亮于天侧;孩童之声渐远,夜风甚和。
“真想就沿着此路,陪您一直行下去。”安月白说话间,挽住了温荆之手。
温荆稍僵,并未抽出手,却苦笑一声:
“路皆是有尽头的,如何陪下去?”
安月白一顿,继而赌气般牵上了温荆之手,一面道:
“就要。前面是水是火,我都要与您一道踏过,看它们能奈我何。”
她神色极为认真,温荆心下生酸,只得嗯了声。
安月白知温荆是不与她再辩,才嗯了声作回应,却也未再争辩。
管他是如何想的,总归几日后她便能为他塑身了,倒是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她正想至此刻,却忽的听温荆道:
“若你真不愿嫁,便不嫁了。”
安月白闻言一乐,抬眸看温荆:“哟,义父不逼我了?”
话音刚落,却被温荆抬手弹了下额,安月白抬腕去揉,却被温荆揉乱了发,听他道:
“不逼了,只要你快活。”
安月白忽的有些想下泪,转身拥上温荆。
那人只顿了一刻,亦双臂环上她身,“答应你了,还哭甚么?可见是愈发年幼了。”
那人分明爱她至深,却还要说这些来逗她。
安月白轻捶了下温荆前膛,继而笑着抬眸:
“义父疼我,月白自也有礼相赠。”
温荆闻言,笑着摇头,“要甚么礼,姑娘顾惜好自个儿,便是为杂家增寿了。”
安月白轻哼一声,决意等做到了再去同温荆邀功,此时先不与他争讲。
她与温荆一道坐于斜坡上。繁星微明,那人手掌轻抚过她颅顶,轻道:
“姑娘,我要离村几日,你在祖母处等着,千万莫要走动离开。”
安月白先前已然算出,如今听着自然也不讶异。
她只是微微侧身,啄吻向温荆下颌,一面伸手覆于温荆手背,问道:
“月白不能同往么?”
“不能。”温荆拒绝得虽轻,却是格外清晰,道:
“此次之后,我们便回朝了。回朝后,再与姑娘好好计量未来之事。”
“未来之事?”安月白下颚抵于温荆肩畔,轻喃间气流掠过他耳畔:“未来,会娶月白么。”
温荆心下一乱,忙后撤些身子,“胡说甚么。”
“同床,共浴,又碰过了互相的……”
安月白还未说罢,却被温荆捂住了唇瓣,见那人面上微红,对她道:
“姑娘,此处虽无人,出言仍需当心。”
安月白甚为乖巧,也不再出言,温荆反倒自乱,心跳不止。
温荆移开了覆于安月白唇上之手,却被安月白一指轻点上唇。
她指尖稍凉,游移向他膛间,路过之处好似燃起火苗,温荆不由耳畔微红,移开了眼。
就在此时,却见安月白翻身跨坐于腿上,伏身吻上他唇。
温荆一惊,却是下意识握上她柳腰,惹得少女轻嗯一声。
安月白吻得并不深入,唇瓣缓缓移至温荆耳畔,轻道:
“给您印了章,您就定要平安归来,才不虚月白等待。”
温荆嗯时,却两手抱着安月白起了身,安月白两脚已不沾地,却并未惊呼。
他原想吓她一吓,却不料她眉眼如月,恍若早已猜到他会如此。
她侧颈笑道:“您既抱了,又怎舍得摔着阿白。”
安月白说罢,滑下温荆之身,两脚重立于地面。
她方才说得分外轻快,足足是被偏疼得过了头,才能这般有恃无恐。
温荆失笑,带着安月白回了村。
回村时,二人披星光而行,却是各怀心思。路畔小虫轻飞,恰如思绪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