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歇得太晚,第二日安月白难免有些起不来。
她半睡半醒间,觉出温荆落于颅顶的掌心,温热轻柔。
安月白本想清醒些,却听他于身畔道:“再睡会。”
少女本就未睡醒,听温荆此言,便再未睁眼,唇角微扬,继续睡去。
温荆并未起身,就这般望着她如画颜容。
见她睡得这般恬静,温荆亦不由提了唇角,却又涌上心疼。
她已然大了。过往一年,她长得这般迅然,已能独当一面,他总怕他护不住她。
他情愿替她受过一切,也不愿再来一遭那雪地别离。
可他太过无用。
如今再想那日她随沈江流离去,竟都不免心口生疼。
往桃花渊村行来的路上,安月白同他轻描淡写说了入青虹之事,温荆知她定然受了苦,却并未全然说出。
阿白她只说握着青虹门主的把柄,却未曾道明。
如今她又入了青虹,对他说再无性命之虞,却让他愈发担心。
即便强如翟青,一旦与青虹反目,亦不免落入被动。
温荆不愿让她长久待于青虹,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排她。
先前认出她时,温荆总想着,无论如何将她安然带回正朝,再作打算。若她改了主意,他就为她处理干净凌亲王府,让她重回。
可现下看来,她是不愿嫁了;她求他,要他再莫逼她。
温荆重重呼出一口气。阿白,我的姑娘,你要我拿你如何……
少女深眠,未见床边男子深痛眸光,更无处知晓他是如何心绪。她餍足于此刻静好,温荆亦不愿搅她清梦,醉于此刻。
若有此幸,他情愿定于此时,守她一世。
偏此刻,门外暗卫军传音唤道:“公子。”
此音一出,温荆置于安月白发间之手一僵,继而缓缓抽回,眼光恢复审慎,侧目道:“先下去。”
“是!”暗卫军应下,脚步渐远。
温荆起了身,见得少女梦中蹙眉,继而舒展,拥紧了被。
他转过了身,不敢再看,只怕再多看一眼便不愿下楼。
她自是年少,疯魔亦罢,总是韶光年幼。
可他无此幸,纵是情动,此身却怀桎梏。
他松开了拳,开门时已然复了心绪。
任是何人都料想不得,前刻他望着一女子时,竟会有那般柔情含痛的眸光。
温荆吩咐大半暗卫军与蛮族男子去参与村中劳动、狩猎,蛮族军中女性则去河边浣衣,尽快融入村中妇女。
温荆命青虹门人于竹楼守着安月白,又带了少数精锐暗卫军拜见阿慎祖母。
安月白多睡了半个时辰,醒时已然不见了温荆,手边是那人放的衣物,不由莞尔。
她起身更衣梳洗。坐于镜前后,却弃了编发挽髻,仍像于青虹时般梳了高马尾。
安月白下了楼,问了温荆的安排,便叫了良霭云觞转村,令其余青虹中人在竹楼守候,劈柴做饭。
说是转悠,实是考察村中地形风貌。
这桃花渊风景宜人,地势却算平坦,走起来并不累人,反倒让三人觉出些轻快。
行于村西门时,却见得一群男子匆忙回村,他们神色匆匆,抬着两名受伤男子。
这群男子颊有彩纹,手持武器,一看便是打猎归来;至于他们抬着的伤者,应是猎兽时所伤。
安月白见他们朝阿慎祖母处行去,便猜着了是要向祖母处寻医。
昨个儿宴会时便知,阿慎祖母擅长卜筮,也一并负责了村中的医药之责。
“诸位公子可需要帮助?”安月白与良霭云觞一道上前询问,男子们顿了步。
为首一男子见着安月白,不由一怔,又听少女道:
“小女子略通医术,可为担架上的伤者瞧瞧。”
那男子一听安月白此言,稍黑的面颊微微发了红,只客气道:
“姑娘好心,我们谢过了。只是我们还是要问过阿慎祖母,再做诊治。”
“库勒,你快莫说了,我们快走罢!”
人群中一男子道,那名唤库勒的少年向安月白点点头,众人又向着阿慎祖母处而去了。
安月白转头对良霭道:
“良姑娘,你轻功绝佳,劳烦你回竹楼取了我的医箱来,带到阿慎祖母处于我二人会合。”
良霭啧了一声,却是即刻没了踪影。安月白又侧颈对云觞道:
“云姑娘,我们跟着他们,一道去阿慎祖母处。”
“好。”云觞点头,二人即刻跟上了那群男子。
安月白相貌出尘,又与云觞跟于一群成年男子身后,一路上难免引得村人惊异。
两位女子无暇顾及村人目光,倒是前面的男人们有些怪异,却也忙着救人,未再与她二人说道。
待到众人抵达阿慎祖母处时,诸位男子不由一愣——
他们见过安月白三女,也知身后跟着安月白与云觞,却不知良霭是如何先他们到达阿慎祖母处的。
良霭睨了眼男人们,转而行至安月白处。
其他男子敲开了阿慎祖母的门,来开门之人却是暗卫军。
男子们抬了伤者进门,唯有库勒回眸望了眼安月白。
院中,阿慎祖母正与温荆对弈,二人正是杀得难解难分。一男子上前:
“阿慎祖母,打猎时我们伤了两个人,您快看看罢!”
“哦?”阿慎祖母并未抬眼,仍拈了白子落于棋盘,一面道:“可这二人不该我看诊。”
男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开口:“祖母,您在说甚么?”“祖母,您不看,他们怎么办?”
“这倒奇怪了。”阿慎祖母侧过身:
“你们既是救人心切才来求我,又怎的宁肯让大夫跟着你们走一路,也不肯让医者行医呐?”
诸位男子未回神,库勒却已心下了然,“祖母,您说的,是跟着我们来此处的那三位姑娘?”
“我说的,是拎药箱那位姑娘,我面前这位公子的夫人。”
阿慎祖母笑着落了子,凝神留意着温荆的反应。
正此时,安月白拎着药箱进门。
良霭、云觞关了门,安月白则向阿慎祖母行了一礼:“见过祖母。”
“不必多礼,快去给那两位哥儿看看罢。”阿慎祖母摇头,又向温荆道:“我们继续下棋。”
温荆持棋扬唇,“好。”
诸位男子自动为安月白让开一条道,安月白行至那伤者处,便开了医箱看诊。
男子们纷纷帮忙,安月白需要水、布之类时,便争先带来。
库勒望着安月白的那半侧玉容,不觉失了神。
昨夜他听小弟库桑说,村中来了个仙娥姐姐,他只笑小弟好玩。
却不想,今日一见,那少女确是貌胜天仙,又医者仁心。
一畔,是安月白救治伤者,伤者脱离危险,众人交口称誉。
一畔,是温荆正对弈阿慎,杀得难解难分,端是寂然无声。
“他们伤着了筋骨,须得静养;如今固上了夹板,这段时日千万小心。”
安月白起身拭汗,面前诸男子纷纷谢她,纷纷赞她妙手回春,人美心善。
安月白摇头,“医者医人,是为天职,大家不必过谢,青蓝自应相助。”
青蓝。库勒心中喃喃,她名叫青蓝……可惜她已有夫君。
若是他早些遇到她,定然要用心求娶。
“既好了,大家便散了罢。”阿慎祖母站直了身,“我这小院儿今天真是热闹。”
“青蓝于此救人,她夫君棋艺高绝,竟与我下了盘和棋。这对夫妻来我桃花渊,实乃村中之幸呵。”
与阿慎祖母下了和棋?众人心中愈惊,忙来查看。
阿慎祖母虽已失明,棋艺却绝,故而在院中搭了个石桌,上刻棋盘。
村中无论老少,凡与阿慎祖母对弈者,均早早落败。
众人看过棋局,纷纷惊异。
这对夫妻,男子与阿慎祖母和棋,女子仁心医术超绝,实在可叹。
“都散了罢,让老身与她二人说说话。”阿慎祖母拄着拐杖道,众人一一散去。
温荆眼神示意暗卫军,精锐暗卫军亦现行退下。
安月白向良霭与云觞点头,她们二人也跟着暗卫军先回了竹楼。
待到众人都散去,阿慎祖母邀温荆二人进屋说话。
安月白跟于温荆身后进了屋,却听阿慎祖母道:
“他们不知你们来的目的,老身却晓得。”
安月白关门之手一顿,一面阖门一面望向温荆。
那人眉眼稍温,开口道:“此刻无人,前辈不妨直说。”
“哈哈……”阿慎祖母失笑,“你知,我知,她也知,有何要说?我只说,你们是来此寻物的。”
“不错。”温荆眼底笑意渐浓,“前辈不愧为高人,实乃算无遗策。可温某不知……”
温荆声音未改,眼底渐凉:“前辈可会阻止吾等么。”
安月白上前,却见阿慎祖母摇头,“若老身真要拦,又怎会容你一行入村?”
“何况天命难违,又岂是老身一人能阻止的。”阿慎祖母道,“内相是聪明人,自然亦知此理。”
安月白面色一变,心道这祖母着实厉害,竟能算出温荆的身份。
“老身让你二位进来,是为了两件事。”阿慎祖母一叹:
“一者,是告知内相,既在吾村有所寻求,便去寻去找就是,却不可卷入旁人。”
“我桃花渊村就是弹丸之地,内相若愿,自可将村中万物皆查遍察尽,是吾村当逢此事,此顺命理。”阿慎祖母又道:
“但若伤及村人,新生因果,便是逆理。顺命而为,道从身定;凡逆天命,必有灾殃。”
温荆瞳孔稍动,半晌开口:“温某受教。”
他本是来此村寻西戎秘宝,先前虽想过驱逐村人探地三尺,却未想过以全村性命相挟,让他们说出宝藏所在。
“嗯。”阿慎祖母点头,又道:“口说无凭,内相可愿将她抵在此处么。”
“作为报酬……”阿慎祖母握上安月白的腕,“她灵性颇强,老身欲传她些卜筮占星之法。”
“晚辈答应。”温荆开口,与此同时将安月白拉回身侧:
“不但她留于此处,晚辈亦会在此处陪她。”
闻言,阿慎祖母朗声大笑:
“好,好,你倒是个有情之人。内相坦率,老身也必然不会亏了你二人。”
她说罢,又对温荆道:
“内相虽已答应,却不可旁听。烦请出去一刻左右,老身与她私授课业。”
安月白向温荆点点头,温荆方沉着性子出了门。
那阿慎祖母开门见山,对安月白道:
“丫头,他乃无根之人,你却为他逃婚,老身算得可准?”
“是。”安月白应得干脆,“祖母算得正是。”
“你与他羁绊已深,是命理注定;又身怀蛊皇,精医擅毒。可想过为他续根,做一对真夫妻?”
阿慎祖母此言一出,正中安月白心事——
先前她移蛊皇于温荆之身时,是为救他性命,并未奢想过为他续根。
古婧灵曾说过,守身蛊可促圣女及其夫血脉肌理修复。若依此理,也有可能使宦者复根。
更何况,守身蛊皇又是蛊中极品,胜算便更多了几分。
但古婧灵与古烈渊结合,是通过身心交合渡蛊,本就比安月白上回为温荆移蛊强上许多。
温荆身残,又不似古烈渊身强。
故而安月白上回冒险救他,却不敢让守身蛊皇于他身中长留,唯恐反噬温荆,更遑论为他复根?
“祖母。”安月白即刻跪下,向着阿慎祖母几次叩拜:
“祖母既已算得,又知蛊明医,必是有法医他才开口。”
“求祖母相授,月白愿为祖母作一切可为之事!”安月白道,听得阿慎祖母道:
“好。老身先教,且看你能否领悟罢。”
“你说愿为可为之事,待你学成后,老身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