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白站于沈江流身侧,望着面前青虹之众领命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心中亦不由有些激荡。
两年前时,她只知师父师姐是青虹中人,却未曾见过青虹其他门人,更未曾想会与青虹生出如此联系。
一年前时,她于“沈江流”手中救下人,却不知那沈江流是孟玄溯,更不知她与孟玄溯还能有着关联。
不过几月,真人孟玄溯归朝,门主沈江流复生;师父翟青再无危险,师姐莫棋仙身心如常……
而她安月白,如今作了青虹圣女。
世事如局,教人不得不称奇称妙。
沈江流吩咐过后,又与诸人在翡翠客栈办了场席面。待到饭毕,对翟青与莫棋仙道:“你二人既好事将近,本座便在喜宴上再赠礼相送。这几日你们辛苦,本座差人先送你二人回宫罢。”
闻言,莫棋仙稍红了脸,一旁翟青笑道:“不必劳烦大哥,我二人想在京城走走。”
“也好。”沈江流亦笑了,诸人送翟青二人出了客栈门,才向一旁的安月白道:“月姑娘,本座亦有物件送你。”
安月白这几日耗力过多,已然不能再大力施幻术改面,乖乖儿戴了面纱。
闻听沈江流之言,她抬眸望他,见沈江流拿出一檀木盒,盒里是一白琅琉璃指哨。
那指哨乍观为指环,却层镂相叠,孔隙精密,造型精巧。
沈江流道:“听小皇叔说,你精通舞乐,想必能御此物。至于它的用处,月姑娘可自行研究了。”
安月白觉着此物珍贵,却被孟玄溯接过塞入她掌心:“拿着罢……多亏有你,才能有今日,送你万物都是应当的。”
握了那盒,安月白方对沈江流孟玄溯二人一揖,收了那珍宝。抬眸时,见得阿东与柳儿已然来栈前接她了。
不必说,自是翡翠客栈之主差人知会紫宅,说此处已然妥当,阿东与柳儿才一道来此接她。
“姑娘。”柳儿唤了一声,安月白向她而去,回眸时见沈江流与孟玄溯示意她归家,才真上了轿。
入了宅后,安月白方发现这宅中之人已然换了半数以上。温荆言出必行,已然为她将宅中下人一一换去了。
安月白进了卧房内,方将那指环佩于指上,竟是分外合契。鲜唇轻伏于此器,方知其妙处——
注气流入内,能鸣奇音,演千种驭蛊神乐;搭此物于唇,则能隐耳目,藏百毒于此万孔,堪称名器。
安月白瞧得过于认真,竟连温荆何时进门的都不知。待到他伸手触及她肩畔,方嗯了一声,不由一抖。
见来人是温荆,方眉眼俱笑:“义父。”
“姑娘瘦了。”温荆望向她时,虽唇角带笑,却神情有些复杂,似以眸光环住她身,“亏得还教詹一苏等人顾着,却不知顾到何处。”
安月白一笑,“他们很好,是这几日太乏了些,不怨他们的。”
温荆轻然一叹,眸底却依旧晦暗,似是隐隐有心事。安月白起身,扶了温荆坐于椅上,开口道:
“想必客栈中人来紫宅说罢后,阿东与柳儿去接我,黎棠二位姐姐,或就是阿石,就去宫中报您了……”
话至此处,安月白声音愈轻。她微弯下腰,双手捧了温荆面容,他双眸映出她眉眼如画:“您知晓后,这般快便回宅,可是想月白了?”
她问得极柔,听得温荆心下生漪,伸手将她一侧鬓发绕至指尖,一面抬眼扬唇:“……是。”
安月白未曾想那人会答得这般坦然,反倒有些面红,被他伸手抚上面纱。
温荆轻然揭下那纱,望见那日思夜盼的玉容,眸底愈发晦暗。
安月白心中觉出那人心中有事,却被他捧上下颌,听他喃喃:“挂心你,想你的……”
他此言一出,安月白是忧心起了他,忙直起身绕到温荆面前。温荆将双手搭回腿面,被她伸手覆上。
“您今个儿是怎的了?”安月白问,“是宫中出了甚么事么?”
闻她此言,温荆忽的神色如常了,伸手抚上她发,“能有甚么,左不过是里里外外琐碎的。”
安月白听后仍有些不放心,望向那人时却又跌入他温和眉眼,渐然安了心。
现下并非四年前。眼下政局安定,那人又位居掌印,又屡立奇功,定然是无事的,安月白想道。
她望着温荆,忽的想起了甚么,起身向药箱行去,一面轻快道:“您等我一会,马上来!”
安月白去取物时,正错过温荆的眼色。
温荆望着少女纤细身影,闭眼间却尽是今日宫中之事——
今晨,皇后亲斥东方凌教宫女不慎,令其坏了宫规,与宫外男子暗结私情。犯事女子不但是宫女,还是东方凌新择的红翎女备选,同犯了宫规与军规。
皇上听闻此事,下令严照宫规处置,已将人移入慎刑司,又令温荆督刑。
温荆自知,那女子下场不过一死。可真见着她亲受绳刑,却仍难免惧由心生。
那犯事女子与月白年纪无二,生得也算标致可人,于慎刑司生生熬断了气。她腰下至足尖自是看不得了,血迹斑斑皮开肉绽。
东方凌已自行请罪,去前派了宫中姑姑来慎刑司领那女尸,以亲震诸宫女。
温荆微移开了眼,寒意自足底漫上,至钻入心底。他自不是为自个人而惧,却是放心不下安月白。
这世上,他也只放心不下她。
可他已答应与她一路,便不会放手。若他二人之事真有一日被翻出,他……他已想好,将万事都栽于他一人之手。便是他一人粉身碎骨,亦要护她离开。
“义父,义父?”温荆思绪稍远,听得安月白唤声方抬眸望她,听她道:“义父,月白要为您涂咯。”
温荆顺着安月白视线望去,见她正端着一药碗,欲外涂于他面部。
“好。”温荆应后阖眸,任少女指尖游走于他面,松开了眉心。
若仅凭他一人护不住她……那不论是求翟青还是孟玄溯,抑或是求那古婧灵,他亦要送她离京、离国、离正朝。
温荆正想着,却听安月白轻道:“涂了此药,便不会再生胡须了。”
“从今往后,您莫要担心……即便是要担心,亦不许瞒着月白。”安月白道,“你我已然一体,我……”
“我愿与您一道分担的。”安月白一顿,“您不能不信。”
闻言,温荆睁开了眼,正见少女长睫低垂。她分明是有些紧张的,那指尖已有些微抖发凉;望向他的眸光却赤忱清澈,直令他此生难忘。
“我知道。”温荆伸手抚上安月白的唇瓣,“我们自是一体的,有我在,你莫怕。”
安月白听得此言,心下稍安,手下亦为温荆涂好了面。她去一旁净手,可巧此时柳儿推门进来,口中还唤着“姑娘”,一面关了门。
关上门,柳儿匆匆望见温荆,本是要开口唤“老爷”的。她“老”字已出了口,下刻却见了温荆面上涂的那棕黑色药,当即倏地变了音:“老奥——爷!”
柳儿心中虽已反应过来那是温荆,可毕竟受了一吓,不由音调渐大,那话音拐得甚为古怪,直令温荆安月白二人好笑。
安月白捂唇默笑,转身正见柳儿涨得面红。而温荆则无奈开口:“吓得恁狠,倒像杂家是活钟馗了。”
闻听温荆此言,安月白愈发笑到腹痛,行至温荆身畔,二人一对视,她终笑着伏到他肩头。
柳儿见温荆无怪罪之意,才稳下心神道:“老爷,姑娘。东管事命我来问话,说一家仆来问,明日他家主人欲来宅中,与其子一道向老爷姑娘赔礼。”
“是哪家的下人?”温荆问,柳儿道:“那老仆自称是翟家的,他家主人是医家翟济明。”
翟济明,翟徽、翟青之父,久居正朝南部,如今亲自动身来了京城,就要来紫宅为二人谢罪,定然是为着翟青了。
“你回他,就说明日我二人皆在,诚邀翟老先生入宅相谈。”温荆道,柳儿应下,出门去回了话。
今日夜里,安月白又接着了翟青传讯,说他与莫棋仙午间离了客栈,还未待到回宫便被其父翟济明找上。
翟济明复归京城,将翟青二人带回京城旧宅,又免不得一顿好训。
一是见着翟青信中写,若日后听闻正朝将斩一翟姓要犯莫上火,便猜出翟青此举定然又是为了那莫棋仙;
二是后来果真听闻圣上问斩那翟姓要犯,少不得为儿担心忧愁,为此另飞鸽传书,命长子翟徽速速归朝;
三是一训话,又新得知温掌印曾救下翟青,而翟青用计催莫棋仙归来,她却强闯紫宅,更险些伤着温荆。
翟青传讯:“总之,今日我与仙儿被一顿好训,明日我们便一道来紫宅向内相与你赔罪了。”
安月白心下好笑,纵然不羁如翟青,亦被老父驯得服服帖帖。
“白儿,我只说你是我的小徒弟青蓝,未与家父说明你是古玥欢。”翟青传讯道,“他只当你同我学医,后又去了掌印身边。”
这般才好。安月白心道,只有如此,才能不扰她与温荆的清闲日子。他们已然经历了过多风雨曲折,唯今所求,不过是安然相伴而已。
第二日。翟济明携翟青、莫棋仙到紫宅时,温荆还在宫中未归,托阿石向安月白带话,说过会便来,要她先行招待几人。
席面正好了,安月白传意柳儿,命诸下人退下,勿要打扰他四人。
待到下人皆退,安月白方向翟济明道:“掌印他忙于宫务,稍后再来,望师公勿怪。”
她今日戴了半张假面,望去只算清丽,却谈不上惊艳。听翟济明道:
“青蓝姑娘,原是老朽教子无方,让他二人给你们添了如此麻烦,掌印请我等入宅相叙,已是他宽宏了。”
那老者两鬓斑白,望去已是花甲有余。清瘦和蔼,颇有仙人之姿;出言苍劲,恰若明月古松。
他又望着安月白道:“阿青已同我说了,幸而他收了姑娘为徒,才使掌印无虞……”
安月白点头,却又见翟济明瞥了眼翟青,同她道:
“依老朽说,姑娘同他学,不若跟我学,还省得他误了姑娘!”
闻言,安月白浅笑出声。翟青于一旁无奈坐着,并不敢忤逆老父,只得任他损之。
正此时,宅外已听着了温荆的马蹄声,继而是宅门开启声,步履沓沓声。
温荆推门时,安月白正巧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