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距离甚近,安月白嗅着了那甜醅淡淡酒香,缓缓抬眸,见那人移开了眼。
温荆未看她,稍抿着唇,极力压下心头那几丝别扭,似不耐般开口:“快些。”
虽只是简单二字,安月白却眼尖,窥见那人耳廓似亦透着些红,不由心下好笑。
安月白一手握上了那人肩头,一面伸颈上前靠近了那人之手。她最贪恋那人双手,匀称指长,却又极为灵活有力;指节分明,活动时隐隐可见皮下手骨轻动。
她轻呼了口气,只觉温荆无声绷直其身,连带着手指都不由微紧,被她激得移回目光。
没规矩至极,竟还捉弄起他来!偏她还似未发觉般,竟像是他多思了,更是可憎——
温荆咬上后槽牙,一面道:“不吃便算了。”他说得稍快,一面略微移开调羹。
安月白见他如此不经逗,便亦不再闹了。只略略往前,抓紧了那人衣袖,压下眼中笑意,只张开唇。
温荆见她如此,不由蹙眉,却正见她眼中无辜,便咬定是她装的。目光落在她樱唇,一排小齿皎洁如贝。
舌如狐魅,静伏其中;又如罂粟,诱人采撷。偏她眼神那般清澈,看得他面上一烫。
温荆只觉嗓中一干,却是极力压下心头百感,伸手递调羹于她口前,见她即刻垂眸咬上羹勺。
不过几瞬,竟漫长得让温荆觉出煎熬,身子几欲僵硬,呼吸似是同手一道收紧了去。
她呼吸甚轻,落在他手畔有些生痒;她并未看他,只专心品尝那羹勺中甜醅。
安月白咽下后,只觉醉入心底。酒香醇厚,燕麦甜香,二者交融漫向舌尖,西部风味别具一格。甘甜沁心,酒味悠长,又是温荆亲喂的,更是别有滋味。
待到安月白咽下后,温荆方快速抽回了手,掌中已浸了层厚汗,余光见得她又重新为他缝衣。
他暗自生悔,何必喂她?既不认她是阿白,又何必这般多此一举。
可这世上,心绪是一回事,头绪又是另一回事;端是下了眉头,却上心头,他愈发觉着身边之人就是她。
安月白持着针,缝线之手亦稍浸出了汗,知温荆正留意着她,长睫轻然作抖。
方才是她有意撩拨,却不想那人亦并未收手,令她觉出些新奇与刺激。
那划下喉的甜醅竟是醉去了心底,安月白不知如何收的针,待到反应过来,贝齿已然咬断了线尾。
安月白玉面微醺,顶着青蓝的容颜,却已微微露出些许媚意,余光见得那人移开了眼。
他应是不敢再看了罢,安月白心下好笑,撤开了些身子,收拾针线盒。待到将针线归置妥当后,一抬头便见温荆将小吃食盒放于二人中间,隔开他们彼此。
安月白忍着笑,见那人将那甜醅递于自个儿手中:“自己拿着。”
他出言甚为生硬,好似第一日用嗓,哪见半分平日里那温润玉质音色?安月白方才接稳那甜醅,便见温荆抽回了手。
那人移开了眼,继而迅然穿好那外袍,好似被烫着了一般。安月白有些哑然,直到见那人慌忙下了车,竟是再未听他说半句话。
温荆下了来,正见柳儿在下面等着,便扬手示意她进厢内看着那青蓝。柳儿会意,忙点头进了内。
一进内,便见安月白捂着小腹。柳儿心下一慌,唤了声“姑娘”,刚走至安月白身前,便被她拉了手。
安月白拉上柳儿的手,垂头抵在她腰间,无声笑到颤抖,竟不觉眼角都笑出了泪。
柳儿本有些担忧,扶起安月白,却见她笑得面上都绯红了几分,便放下了心,道:“姑娘您吓死我了。”
安月白让柳儿坐在身边,随手一指身旁那小吃食盒,传意柳儿可随意取食。
柳儿拗不过安月白,便取了一块来。正此时,二人觉出马车又继续前进了。
安月白偷偷掀帘,只觉这西戎贸街着实热闹。温荆带她这般穿行过街,好似一寻常公子携着美眷出境,竟生出些闲适来。
温荆骑着马,只觉右手仍有些发颤,暗自打定主意不再多管那青蓝。竟是疯了,怎的没出息至此,现下眼前还是方才她那模样?!
青蓝自然不是她,他何必忍耐。温荆朝后侧车厢瞥了一眼,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重思入西戎之使命。
此番入西戎,是要替正朝圣上孟擎啸验证那西戎究竟有无奇藏。传言中,说西戎人身居山地莽原,世代守护着此地的地下珍宝。
西戎地势险峻,气候高寒而民风剽悍,常人不可涉足。温荆此番前来探秘,是接了孟擎啸的密令,说短则一月,长则半年,定要打探到西戎奇珍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非如此不确定,温荆是断然不会让那青蓝亦跟来的。
紫宅虽静,人员稀疏,可到底平日有他坐镇,翻不起甚风浪。若是他真出门一月半年,青蓝一弱哑女,在宅中总免不了陷入被动。
更遑论,若那青蓝真是她……温荆不愿想,却免不得去想。
若那哑女真是阿白,他亦须让她在自己视线内,再想法去与她说通,将她送回亲王府。
思量至此,温荆不由攥紧了缰绳,薄唇抿成一道深线。若她真是阿白,那只能说是他未送她上道,竟是生生毁了她;若不弥补,当真余生惴惴。
她尚年少,自然不晓世间艰险,望见一灌木便觉是好;可他却需为她计好此生。
温荆一行经守卫验身,称是来西戎贸易之商贾,交了通关文牒。守卫审罢,允许温荆入民居附近扎帐房居住。
“我们来此贩货,住在帐房唯恐不便看货,还请您等行个方便。”温荆面露为难,音量稍轻,却暗自向那守卫袖中塞入金玉,手法颇为熟稔。
那守卫打量过众人,又拿牙咬过了温荆递予的金子,确认是真金,方咧唇向身后之人道:“带他们去碉房。”
西戎高寒,首都距此仍有几百里,此处不过是首都附近的二等牧区。贸街繁荣,是因身处几国边境,往来商贾多在那处设点交换贸易。
此地既是牧区,平民便多住帐房,夜间生火烤肉,围着笑谈。碉房位于众帐房中心,其中大多住着大牧场主或狩猎能手。
温荆带着诸人入驻其中,又命暗卫军卸货。他此番来,是真运了不少西戎人喜欢的玛瑙、裘衣、布匹之类。
进了碉房走廊,有几个汉子靠在廊上探头看着温荆一行。他们中或手持炙羊肉,或提酒缸半醉,正大声调笑。
为温荆带路的西戎兵见状,象征性阻止了一声,拍了拍一人的肩,被让了一只羊蹄。那几个汉子进屋前,又回头看了眼青蓝与柳儿,笑声愈大,说了句土语便进了屋。
柳儿让方才几人吓得有些怕,却被安月白挽上了臂,示意她安心。
西戎的男子虽然体格壮实,又擅长饮酒食肉,颇具野性,可大多不会当面找人不痛快。
正如面对野兽时不能先自怯,露怯便是示弱,又如何不催人生恶?你自正心,正气凛然,自然无虞。便是真怕,亦要外强,否则反受其伤。
那西戎兵重为温荆带路,不多时便护送几人到了房中。温荆付过此月租金,租下一间大通炕,供多数暗卫军居住;又租下一屋作库房,中有小炕,可供人值夜看货。
此行仅有青蓝与柳儿两女子,温荆又单租了一小间,中有一通铺炕,外有一床,一帘相隔。
温荆命青蓝与柳儿睡炕,他一人歇于靠门之床上。
将诸人安排妥当后,温荆便命青蓝与柳儿先行回房歇息,又叫暗卫之首去收拾炭火吃食之类,其余人等则收拾床铺、帮忙弄水。
碉房是比帐房暖和些,安月白却是稍稍发颤。幸而入西戎前月事已干,否则定然是要腰酸腹痛的。
不怨房冷,实是安月白与柳儿不擅弄煤炭。她久不入厨房,不知如何用炭;柳儿虽会生火,却怎的也生不热。
安月白见柳儿折腾半晌,便打湿了帕子去同她一道瞧。见柳儿花了的脸,不觉轻笑出声,抬腕为她擦拭。
柳儿有些气馁,“姑娘,是我太没用了,一会儿老爷回来可怎么好。”
安月白虽未怪她,可温荆却严厉,一会儿进来见她这般蠢笨,还不定怎的呢。
安月白还未传意,却见那人推门进了来。
进屋前,温荆已然看罢了其余几房,确认过一切如常。可正因去过旁的屋,才晓得这房中气温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温荆眉峰稍蹙,望向青蓝柳儿与炭火,啧道:“错了,送错了。”
柳儿听着温荆之音,因尴尬而脸红,一扭脸却听温荆道:“让他们送煤炭来,竟是错送成冰块了,任是如何亦烧不热,可如何是好?”
安月白闻言,明了温荆是在讽刺二人,却又心下好笑,忙起身拉了柳儿退至一边。
“老……公子,是柳儿蠢笨,对公子与姑娘不住。”柳儿涨红了脸,不敢再看温荆。
“关门。”温荆向柳儿一摆手,目光短暂扫过青蓝注视着他的眉眼,披着她的眸光坐于炭火炉前。
安月白不知温荆还有何不精。就这般望着那人背影,不过须臾间,那炭火便似认了主,燃得甚旺,火影斑驳,洒在几人面上。
温荆并未起身,颇有些云淡风轻的自得,回眸望向青蓝,轻笑开口:“化了冰块,可还暖和?”
那人面如冠玉,火光交映。半张容颜被照亮,愈发柔和温润;半面融于阴影,眉峰冷若冰峰。一瞳杂着光点,灿若星河作缀;一瞳幽深若潭,映出她失神之眸。
便在此刻,安月白只觉西戎之酒是烈。
白日里饮下的甜醅,这时醉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