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荆用罢了膳,让人撤了桌子,正见那洛竹回来:
“老爷,奴婢已将饭食送去木居了。”
“嗯。”温荆瞥了眼桌,又不禁想起他离开走廊时,安月白似有些难过。
温荆微抿了下唇,抬眸问洛竹道:“你方才去木居,她可有异样?”
洛竹听温荆道“她”,知是说那安月白,便小心回道:
“老爷,奴婢送饭时,小黎姑娘说,月白姑娘从走廊回来时哭了……都哭得发抖了。”
“……你下去罢。”温荆摆手,洛竹应了声,退下了。
待洛竹退下后,温荆才不禁伸手揉上眉心,只觉着眉心跳得厉害,连带着太阳穴都有些突突。
这月白,着实是有些沉不住气。
她既已见了这翻新的木居,猜得到是他吩咐阿东做的,又何必步步紧逼,非要让他亲自承认?
是她在廊内惹他在先,他才不过略施小惩,竟又惹得她伤心落泪。
温荆长出口气。何时竟对她这般上心起来。
她左不过是落了泪,便由她去落;最好是让她一次落干,往后再不逾矩,也能让他放心些——
他初救安月白出高澜魔窟时,并未查清其身份。将她从教坊司救出后,才拼凑出了关于她的诸多细处。
如今看来,这安月白大抵与古家有关。
温荆也已想好,若她真是古家之女,便将她送回古家;若她不是,他便替她留意个好人家,将人打发了便是。
她说心悦,他自然不信;往后无论将她送去何处,都不会、也不能将她长留在身边。
这般想来,她越早明白,越早哭罢,便是越好。
月白随军立功,并未替他惹祸;如今太后幽闭,嘉王被废,皇上对他愈加信任,却让他没来由生出些倦意。
正在此时,却见阿东进来:“老爷,阿石已回来了。”
安月白离宅随军后,温荆令阿石到古家遗珠丢失之地,打探当年古家遗女的消息。
此刻听阿东说阿石已回宅,温荆道:“你们都下去罢。让阿石进来回话。”
“是。”阿东领命,将四下的丫鬟仆人都悉数遣离,让阿石进了里间。
阿石进了来,“老爷。”
温荆半阖了眼,摩挲着指尖,“可得了些消息?”
阿石忙将这十几日打探到的消息悉数说了来。
新打探到,古家幼女是在市井水巷丢的,当时还未满三岁,项上带着银月镶雪玉的长命锁。
那锁镂了一个欢字,欢字被琉璃所覆,又镶了一圈金边,形如银月方满。月下缀一水滴状大块雪玉,在旁另嵌六粒小雪玉。
据传,那雪玉剔透胜雪,触而升温。
古昌锐老将军在得知夫人怀上二胎后,便常去庙宇道观祈福,此玉是一高僧给他的。
得了幼女后,便将那雪玉雕刻打磨,镶在了长命锁上。
古家幼女遗失后,古家四处找寻,各地打问,终究仍未寻得。又全国内寻此长命锁,亦未找见。
温荆又听阿石细述古家遗珠丢失的时间,算出若她仍在世间,也是已过了及笄之年,正是十六七岁左右,正同月白对得上。
“老爷。”阿石蹙了下眉,又对温荆道:“小的回宅时,又见着了一件奇事。”
“你且说来。”温荆道,阿石便说了出来,他的话却令温荆不住惊奇,不觉坐直了身。
阿石说,在回宅半路住客栈时,他见着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戴一白斗笠,笠下又以白纱遮面。阿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惹了那女子掀开了些纱,侧目瞪了他一下。
那女子这一瞪,却是让阿石有些惊愕。
她那眉眼,竟同安月白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阿石未亲眼见安月白上了随军的轿,怕要以为她就是安月白了。
阿石有些奇怪,不由得暗暗留意此女的去向。
那白纱女子也是去向京都,正和他一道,便跟上了那女子。
到了京都,告示榜前贴了新告,那女子也在其中看榜。阿石便悄悄跟在其后。
路上忽来了马车,榜前诸人推搡,不留神间便将那白斗笠女子推挤了几下。
那女子面纱一松,正要跌落地上,她便伸手欲捡。
正在她拿到面纱,欲抬头戴好时,却被人挤得微侧了身,阿石便见了她的真容。
那女子当真像极了安月白。
说她像,却又不像如今的月白,更像三年前月白初入紫宅时的模样。
阿石觉着有些诡异,见那女子匆忙戴好了面纱,扶正了斗笠,步伐轻灵难追,穿过人群离开了。
“你说她生得像极了月白?”温荆听罢,也不由得蹙眉。
世间千千万万个模样,难免有相似些的,按理来说不应为异;但美人虽多,却风情各异,如安月白这般媚骨天成的更少,怎能生得一眼望去便觉像极?
实在无法解释。
“是,老爷,那女子生得,像极了姑娘刚进紫宅的模样,只比那时的姑娘略高些。”阿石回道。
“可有派人盯着?”温荆问,啜了口茶,茶气氤氲。
“是,小的已派人盯着了。”阿石道,“小的让他们如有情况,速来回报。”
温荆点头,“跟紧她,留意她的居所。”
“是。”阿石忙应下,见温荆又对他道:
“你下去罢,让阿东派人给木居送去新帖,要她这几日勤加练字,让人每日将她日课收过来。”
阿石一愣,他进宅时已听说安姑娘归宅了。老爷可真是不松懈对姑娘的教习,姑娘刚归宅便又要忙起来了。
“是!”阿石应了,起身退下。
安月白用罢了饭,刚浮上些困意,就见洛竹带着阿桃等人,将温荆吩咐的字帖送来了。
她抚上额头,自己这义父可真是睚眦必报,甚至可说是有些公报私仇了。
“姑娘,老爷吩咐,要您每日练字摹帖,令我们每日清晨来收您的日课。”洛竹道,便让身后的丫鬟们将帖和纸送进来。
光是字帖便有足足两箱之多,那纸数量更甚,安月白觉着有些后背发凉。
她刚想开口问洛竹,又想起不能说话,便示意小黎小棠二人取来纸笔,写下:
可有布置日课的量数?
小棠将安月白的字拿给洛竹看,洛竹摇摇头,“老爷未给姑娘定量,姑娘可自行斟酌。”
安月白心下稍宽了些,温荆还算是体贴,未像离宅前那般严加要求,忙起身谢过了洛竹。
洛竹走后,安月白伏身挑起了帖。温荆选的,倒都是先贤名帖。
安月白挑着,却忽地见了一诗词帖,以前朝诗、曲为内容,倒录了几首暗含倾慕的曲。
似见了珍宝一般,安月白忙将那诗词帖拿了来,惹得小黎当时就道:
“姑娘要写此词?老爷已罚了姑娘,姑娘再触他霉头,不好罢?”
小黎却见安月白比了个“嘘”的手势,便提笔临起了帖。
罢了。也不是第一日同这月白打交道,她几时能听得进劝?
小黎无奈,却见安月白同时打开了两帖,将那相思辞赋的内容隔行斜斜临下,再将纸上其余内容换了另一张帖上的。
安月白写罢,黎棠二人来瞧时,看纸上密密小楷,那相思词中的每字都隔行掺于其中,若不细寻,是断难寻得的。
小棠见安月白那略带狡黠的眸光,也不由得哑然失笑,挽了小黎的手,对她道:
“罢罢罢,由她去吧。”
安月白将那张字交予小黎,仰颈望向二人一笑,明靥愈发灵动焕然,似在自得那小小心机般。
他不让她说话,她便不言不语;让她日课练字,她便毫不减量。世上怕是再难寻得这般乖巧温顺的义女了罢?
安月白掩唇轻笑,提笔沾去毫上多余的墨汁。那相思词是字字拆开,揉进了这日课的行行里。此番,亦算是相思入墨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