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温荆早起,见洛竹已将安月白的日课送来,便让她放在桌上。
温荆行至桌前,见桌上足有二十余张临习日课,略一蹙眉。那丫头当是昨日羞愤,拿这日课来发泄。
温荆又看了眼她的用笔,是比随军前进步了些。但还不到让他夸奖的地步。
她这般习字,效率虽是上去了,却未必能静心冶性,不可让她养成这习惯,思及此,便对洛竹道:
“你且传话去木居,练字重在冶性习意,要她日后减去一半的量。再不用心,便不必写了送来。”
“是,老爷。”洛竹应下。
温荆令洛竹将安月白的日课拿下去存好,想着留待日后她写得好了,再叫她来对比前后差别,也算不负她的用心精进。
他整顿妥当,方欲离宅,却见皇上派人送来了赏金。
那日嘉王太后倒台,孟擎啸留他说话,说了月白在军中的功绩,又道是要赏她五千黄金。
孟擎啸又道温荆调教得宜,让这小小义女甘愿反哺,自请皇命将此赏金馈给温荆,自个儿却不贪丝毫。
温荆那日闻听此言,也是心下一怔,却听孟擎啸又道:
“你此番宫中审时,助朕甚多;教女有方,再添一功。朕便赐你赏金万两,这几日派人送下去。”
温荆谢了恩,便回了紫宅,想回宅后再详细问月白军中经过。
谁知才一归宅,他又为这月白着了气,罚了她十日不准讲话。既是已经罚了,便不好再撤。
“阿东。”温荆在院内唤道,待阿东来了,便道:“将此万两黄金放到密室,再……”
他自是要赏月白的,却不是现在。他刚罚了安月白,此刻再赏她,倒是纵了那丫头的恣意狷狂,无甚益处。
虽不能立时赏她,但总归入了秋,是该给她置办些秋装了。温荆想,又道:
“再让洛竹去挑几匹好些的料子,让阿桃量了姑娘尺寸,给姑娘裁几身秋装罢。”
温荆见阿东应下,便离宅进宫了。
圣上御驾亲征,又收服蛮族为己军,扩充了领土;平定谋乱,审判谋逆反贼,自是大喜事,便定了明日在宫中举办晚宴庆贺。
温荆位居掌印,又兼摄十二监,统管司礼;明日办晚宴,他这两日便自然忙碌些。他派人传话回紫宅,说晚宴后再归宅。
这日宫中晚宴,皇上携皇后出席,又因古家有所建功,特令昭妃也一并出席。
宴中,特封凌王为凌亲王,封古烈渊为二品镇军大将军。
古烈渊已然与蛊女成婚,便带她一同入宴。
他既聘了蛊女为正妻,便给她取了个汉名。随夫姓古,名为婧灵。二人相处的时日虽短,却还算投契。
这婧灵与朝内名流之女相比,出言诚实可信,做事飒爽利落,倒让古烈渊生出些欣赏。若论相貌,梳妆打扮后丝毫不逊当朝名流贵女,倒是多出几分异域风情。
席间休憩,古烈渊去更衣,回席前却见昭妃古雪娉也出了席,恍若有话要同他说。
古雪娉是古烈渊的堂姐,又未有嫡亲的兄弟,便视古烈渊为嫡亲的胞弟,极尽疼爱,二人在府中时关系便是极好。
古烈渊见她似有话要同他说,便到了她身畔行礼:
“末将请昭妃娘娘安。”
“快些起来。”昭妃忙将他扶起,柔声道:“烈渊你如此,可是同姐姐生分了。”
古烈渊起身,正对上古雪娉温柔关切的水眸。
这昭妃的容色,在宫妇三千中亦是分外出众,堪称溢彩。额前坠一锁心红玉,姣眉若檀,端庄柔长;目若桃花,顾盼生辉,昳丽流光;樱唇静妍,玉面含香。
古烈渊早已听闻昭妃有孕,看向古雪娉,轻声问道:
“姐姐如今有了身子,在宫中可安全?”
“一切都好。”古雪娉道,“皇上待我甚好,宫中无恙。”
她说话间,微微垂眸看向腰肢。她此胎已足了五月,却不甚显怀。
“姐姐千万小心。”古烈渊仍然担忧。后宫暗流涌动,一年前堂姐便曾小产失子。此次堂姐再孕,他自然不愿她再出事。
古雪娉笑着轻拍了几下古烈渊,让他放心,又轻问:
“烈渊,听皇上说,你此番出征,娶了一蛮族女子做正妻?”
“是。”古烈渊道,“此番蛮族归顺我朝,也有此因。”
“但听说,她曾给你下蛊,你险些因此丧命?”古雪娉心中担忧,不禁出言,却见古烈渊道:
“是,那蛊是有些凶险,融合入身后,却将我身重塑了一番,使我身更胜从前。”
古雪娉微微放下了些心,却见古烈渊又道:
“也幸而有一女医随军,她奉命医了我一整夜,压了那蛊些许,又拔了些毒出来,方才无虞。”
“女医?”古雪娉有些惊奇,又想起传闻,便问:“可是温荆那义女?”
古烈渊点头,古雪娉也心下了然了些,对古烈渊道:
“今日宴后,记得备些礼品送去,以谢其恩。”
“是,自然应当。”古烈渊道,望向古雪娉,却不自觉想起了那日中蛊的梦,便道:
“堂姐,我在那夜梦到玥欢了。”
古雪娉眸光也黯了下去。玥欢遗失,是古家上下不愈的创疤,越久便越痛。
“父亲离世前,曾要我竭尽所能,寻回玥欢。”古烈渊出言,望向古雪娉,嗓间却有些干涩。
古雪娉见他这般,不由心疼,也连连允诺:
“烈渊,你莫急。堂姐会助你寻她,我们定然能将玥欢寻回的。”
古烈渊攥紧了拳,点头谢过古雪娉,却见小太监来找二人,声音尖细:
“昭妃娘娘,镇军大将军。皇上让奴才来寻您二人归宴呐。”
“知道了,就去。”昭妃开口,转头对古烈渊道:“烈渊,走罢。”
二人重归了席。席上仍是一番热闹,歌舞升平。昭妃落了座,便听孟擎啸道:
“朕的昭妃在廊间同兄弟夜话,可觉出入秋夜寒啊?”
“来人,将朕方才令御厨房做的薏仁赤豆汤盛给昭妃。”孟擎啸道,宫女即刻将那汤端了来。
古雪娉心下一暖,欲行礼谢过皇恩:“臣妾谢过皇上关心。”
“快扶她起来。”孟擎啸道,宫女搀起古雪娉,听皇上道:
“你既是有了身子,当谨慎小心。今后此等礼节可免了去。”
古雪娉再谢过皇上,入了座。
宴间热闹依旧,少人察觉凌王孟擎舟似有异样。
孟擎舟自做皇子时,便是随性自由惯了。做事不似孟擎啸般认真强势,也不似孟擎坤般事事张扬。
他一贯选择中庸而为,事事无争,倒真如一宫中隐士。
但这世上只有不在乎,何来真隐士呢?孟擎舟眸间明灭,垂眸望着酒杯,杯中倒影倒似在嘲笑他一般。
笑他,做五皇子时便未主动争取,让她成了二皇子的侧妃,成了如今的昭妃娘娘。
笑他,即使做了凌亲王又如何?仍不能多望她一眼。
他是王爷,她是皇妃,天堑难越,不过笑话。
孟擎舟仰颈,将酒一饮而下,却难消清愁。
温荆余光掠过孟擎舟。心下暗道,这五皇子,做了凌亲王,却仍是放不下一女子——
可见这世间情衷是最由不得、扑不灭的;可见世间女子,皆似仙似妖,能摄人心魄的。
思及此处,温荆眼前似又浮现出月白的模样。
浮现出她虔诚如朝圣的眉眼,浮现出她灼灼待采的鲜唇,浮现出她泪如雨下的轻颤;又忽的,耳畔似又响起她那日出口的“心悦”。
温荆猛然清醒,攥上酒杯的手指用了几分力,又将脑海中的她一一剔了去。
他不是凌亲王,自不会被她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