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荆说不出话,身子却是快了一步,率先转过了身,算是溃逃。
可即便如此,眼前却仍绕着她方才的雪肩玉颈。画面那般灼人,却又诱人探寻,让人想看得更多。
他刚转过,便听着了身后少女的浅笑。她自是当笑的;他早已看过她身,以月白或是青蓝之名,她不知他在躲甚么。
身后窸窸窣窣,温荆攥上了拳,未发一言。
他躲的不是她,却是自个儿的心。
愈是见着她白璧无瑕,便愈是照得他腌臜不堪,无格对她动了私情。
想来她确是擅毒的,早不知何时毒得他失了分寸。若是从前,他想到一日有私只会怕;可如今,他只怕她行差踏错,蹉跎此生。
像他这般的人,竟也有一日,腔中生了软肋,胸内有了心跳,这倒实属稀奇。
他正出神,却觉着掌心一凉,少女自其身后轻道:“义父,为我梳发挽髻可好?”
温荆默然应允,伸手接过那物,原是一梳。他侧颈时,见安月白已然换好了装。她行着轻步,坐至了凳上。
他向着她走去,见她摆好明镜,镜中倒映出二人容颜。她自是披着假面,却难掩那双灵眸皓然妩媚。
她自镜中望着他,他见得镜中之他生出了几分拘谨。
安月白见那人稍显僵硬,便不再看他。温荆走得不如她快,却步步甚稳,也到了她身旁。
她阖起眼,觉得此景像极了二人之间。
她总是步步甚快,逼得他无处可退;可直至她转身,才知他虽慢却笃。
现下,他已站于自个儿身后,为她梳发上油;可若论情路,那人毕竟是未到她身旁的。
可若走向无误,便是再慢又何妨。
安月白唇角微扬,她并不匆忙,便是等上那人一生,倒真是全了情长。
温荆垂眸,呼吸轻抚过她墨发,伸手用梳却是甚轻,似怕重上些毫便会弄痛了这易容女仙。
安月白让那人伺候得极为舒服,却听他在耳畔道:“愈大愈娇了,无人支使,便拉了杂家。”
她不由一笑,并未睁眼,悠悠回那人道:“义父方才距门不远,自是能开门找柳儿进来的。却未叫,反个人来为我梳弄。”
“哪里是月白无人支使,分明是义父愿被我支使罢了。”安月白说罢此句,方微微开眼笑望向镜中。
闻听她此句,温荆最后插簪之手稍抖,却仍是为她别好。他透过镜瞥了她一眼,“还不快起来。”
“诶,诶。”安月白起身,攀上温荆一侧手臂,“这就与义父一道去。”
温荆并未再与她斗嘴,只无言开了门,心下暗悔。
为何要这般与她相认?眼见她是作了窜天猴,即便无杆亦能升天了。
可虽这般想着,余光却见她眼尾溢出的笑意,又觉这样亦好。
总归真回了正朝,他便再没这般日子了。如今为她打算着出路,亦不即刻与她分离,先且由她去罢。
温荆安月白到时,翟徽亦是几乎同时到场。双方行礼问罢,便一齐落了座。
“翟公子,如今吾等身处西戎,便当入乡随俗。”温荆说话间,柳儿便已为众人斟酒。“今备薄席,望公子与商队诸君共乐。”
翟徽端杯起身,“温公子,翟某敬您一杯。愿吾等不虚此行,共得厚利。”
温荆微微一颔,翟徽向温荆点头,又望了眼他身侧的安月白。二人隔着桌,各自仰颈饮下杯中酒。
安月白心会翟徽是在一道向她致意,便亦点头饮了酒。
说是入乡随俗,可真饮酒入喉,只觉那酒水如道道利刃,倏然在腔中炸开。直破肺腑,荡入胃中,非言语可述。
下胃后即刻热气上涌,颇似夜空中炸开的绚丽烟花,众人皆是心下称奇。
安月白从前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单是此青稞酒便是一饮入魂,豪迈激荡。
抬眼望席,外有四果盘,八凉菜;席中牛羊肉二盘稳居主位。旁有八盘:
其一唤全盘,一尺大盘,中摆菜丝、肉丝、肉片,菜顶嵌四瓣熟蛋。其二为酸辣里脊,外焦里嫩;其三唤三烧,中有牛肉丸、羊筋、油炸薯块,一旁配薯包、羊肉酸汤二菜。其四为肉末羊筋,汤浓肉鲜,味色一绝。
其五为糊羊肉,羊肋芡汁,枸杞点缀。其六为红烧鱼、红烧牛肉二菜,鲜味四溢。其七为酥合丸,甜香满口,唇齿留蜜。其八为糖三角,果仁葡萄干作料,以糖作馅。
而在正餐后,又上一醪糟甜酒汤,解腻舒怀、唇齿留香。
一席作罢,温荆与翟徽亦已相识。一人是正朝权宦,算无遗策,缜密筹谋;一人是翟家长子,走南闯北,为人正直。
虽是早已闻听彼此威名,却是如今才算正式结识,倒也互相颇欣赏。于此夜宴,两商队亦是混了个面熟。
翟徽率先令商队诸人回房歇息,温荆亦令暗卫军悉数回房。席间便只余温荆、翟徽、安月白三人。
安月白放蛊于门口,监视有无旁人路过此地;门内温荆与翟徽低声商议前往鬼渊计划。
谈罢了计划,温荆微微一笑,对翟徽道:“常听说翟家二子性格迥异,长子为人中君子,次子桀骜难驯,互不对付。”
“如今识了公子,方知自古不缺谣言。”温荆为翟徽斟酒,“温荆敬公子。”
翟徽虽是一愣,继而亦大笑道:“内相有所不知。家弟自专是真,却自然无妨手足之情。”
“在下对他几多严苛,亦是因爱而为。”翟徽饮下杯中之酒,“亲人之间,兄弟之间,亦要为其计着深远。”
温荆放了酒杯,“公子果是人中君子,家风堂堂。温某,幸会公子。”
安月白闻言,却觉着那人眼中似掠过一刻苍凉。可再看去时,只见温荆与翟徽再对饮了一杯,不由微微拉了拉温荆之袖。
“不必担心。”温荆摆手,抬眼望向安月白。膛中却是翟徽方才那字字句句。
正是,世间兄弟,自然要为对方计上一计。天下亲人,大都如此。
可他想至此处,却兀的心下浮现出旧时温氏一族的脸,不由腹中上涌。
安月白见温荆不适,便向翟徽点头示意,扶了温荆去濯洗间。那人果是强撑,如今将腹中之物悉数倒空。
温荆重洗了面容,方觉酒意渐褪。一回头,却见安月白抬腕为他擦拭面庞。
此处颇黑,安月白背光,看不太清其面上神情,只见一双眼瞳夜中折光。
安月白便这般为他擦拭干净。力道极轻,却极认真;有彼一刻,温荆竟觉她是隔着这副皮囊,伸手触到了他颅内沾染尘埃的心魂。
尘世苦浊,沾得他此魂满身泥埃。而她逆光,为他濯去身魂点点尘垢。
作罢后,她轻柔一笑,似是极为满足:“好了。”
温荆抬手移开她的腕,夜色隐匿了此刻心动,只道:“好了便走,傻笑甚么。”
他以言辞为盔,可那女子从来不听,她早已用心看透。正如此时,反倒唇角笑意愈深,“嗯。”
二人又回去见过翟徽,喧过几句,便各自回了居处。
温荆既已答应了安月白与其同床共枕,倒也并未再别扭,只吩咐了柳儿睡在先前睡的小床。
他回里间时,正见安月白伏身铺床。恍然间,竟觉着此景像极了俗世夫妻。
男子煨炕,女子铺床;同床共枕,同心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