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嘱咐,不许将他闭关之事告知他人,更不能一时意气去帮他,当谨遵师命。”安月白道。
翟徽面上难掩失落之色,却仍是极有礼向安月白点罢头,道:“好,那在下便不为难月白姑娘了。”
安月白见翟徽说罢就要转身,又出言叫住他:“师伯请慢。”
翟徽侧身,正见安月白轻捻手指,飒爽一笑:“师父只说不让我去鬼渊助他,可并未不让我助师伯呵。”
闻她此言,翟徽不觉露出笑意。面前男子本就威武堂堂,正直端庄,平日总不苟言笑,如今一笑,竟是魅力斐然,俊逸神丰。
“在下,谢过月白姑娘。”翟徽垂眸一揖,忙被安月白拉起,“师伯礼重,月白愧不能受。”
翟徽站定,眼神一转,又对安月白道:“月白姑娘,你亦是从正朝来,可曾见过掌印大人的人马?”
安月白点头,“何止见过,月白便是跟着义父入的西戎。”
闻言,翟徽稍有所惊。这些年里,他只知翟青收莫棋仙为徒,又收了个小徒弟,却不知其姓名;今日是见着了安月白,才知她名唤月白。
翟徽虽为正朝圣上打听消息,知晓温荆曾收一义女月白,却并不知眼前此月白便是那紫宅之女。
“月白姑娘,你……”翟徽哑然,“你便是内相的义女,可你不是已……”
“已发了丧,入了土。”安月白接着翟徽之话说下去,“安月白已死在世人心中。如今知晓我此身之人甚少,师伯您占得一个。”
安月白缓缓踱步,轻抚雪颈,“月白已死,义父身畔只余一哑女青蓝。”
翟徽定定望着安月白,却见她回眸一笑:“师伯,您为正朝效力多年,自然晓得各人自有其隐晦,对么。”
“是,月白姑娘不必多言,我亦不会再问。”翟徽深吸口气,正欲开口,却听门外脚步渐近。
二人均是侧耳听着门外动静,却只听着了轻然叩门之声,继而听得门外人道:
“青蓝,扔下柳儿一人煎药,自个儿跑来见客,是何道理?”
是温荆。安月白望了眼翟徽,翟徽即刻心下了然——原来,那陪伴内相左右的青蓝不是旁人,正是月白姑娘自己。
翟徽虽然心下惊异,仍是开门迎了温荆,却正对上那人隐含阴恻的眉眼。温荆不过匆匆掠过他一眼,便看向了他身后的安月白,虽唇角上扬,却笑意未至眼底:
“青蓝?还不过来。”
安月白提步,自翟徽身后走向温荆处,觉出温荆似已动怒。垂眸并未看温荆一眼,终到了温荆身旁,却被他一手挽上耳鬓碎发。
她抬眸时,窥见温荆墨瞳中压抑的心绪暗涌,却听得那人声音自上传来:“甚么要紧事,鬓发竟都弄乱了?”
安月白浑身一个激灵,未等她移开视线,便听得门内翟徽开口:“温……温公子,我正欲去寻您,您倒自来了。进来说话罢?”
温荆之手轻然划过安月白下颌,让她周遭肌肤都稍绷紧了些,抬眼望着翟徽,却是对安月白道:“青蓝,回屋等着。”
回屋等着?此言一出,倒是莫名带出几分暧昧不清来,似是寻常公子哥儿对娇妻爱妾的喃喃低语。听得安月白面上微红,竟觉着自个儿也染了风寒,似有发烧。
她一揖转身,听得身后温荆迈步进了翟徽之门。
安月白回屋后,柳儿忙关上门,对她小心道:“姑娘,老爷方才刚回来,便向我打问你去了何处,像是生了好大的气。你见着他了么?”
安月白点点头,去看柳儿煎着的药。柳儿见安月白并未传意多说,更看不懂她与温荆为何一夜后气氛微妙,只得本能靠安月白近些。
“你继续看着,我去配药。”安月白传意道,继而回了里间,为温荆配锁骨毒之解药。还差十几天便能足期,更是马虎不得。
她并不紧张温荆与翟徽的会面,反倒愈发从容镇定,专注于当下。早在那夜旅店时,她便欲去寻翟青;可终归想着自个儿一人,不放心温荆安危,这才作罢。
她怕若她贸然离开后,沈江流继续跟上温荆的人马,会对温荆不利。况且她一人去鬼渊,兴许是能打败那周遭的青虹门人,可却未必能联络上翟青。
现下翟徽与温荆去谈,也必定说的是鬼渊之事。她虽不知温荆此番入西戎目的,却暗自希望是与翟徽同路的。
若是不同路,她只得与翟徽约在十几日后再去鬼渊了。最起码要保证温荆锁骨毒解罢,再在这段时日想法子,力保温荆安康。
并不只是为温荆,亦是为翟青。师父既已闭关,必然短期内无法联络;多等些时日,若是有所突破,定然会再传讯过来的。
还有一者,便是莫棋仙。若是真见着了翟青,他势必会问师姐的情况。可如今正朝上下还未寻得师姐踪迹,如何能让师父凝神修炼?
传讯时,她还能不提莫棋仙;可若是真面对面了,如何绕得过。
安月白正思量时,温荆已然推门进了来,她觉出那人落在她身的目光。
她手中药已然制成,听得温荆在身后问道:“你可知,今日你见的人是谁。”
安月白转过身,掀开帘,正对上温荆的眼光。她张了张唇瓣,却想起昨夜他那般抗拒承认她,终是未发一言,轻轻点了头。
温荆望着她几欲开口,心下本是揪了一刻的;却见她终归还是选择继续佯装无言,只觉她是对他有怨。
她不是青蓝,她就是阿白。否则如何认得翟家翟徽?更何况若真是哑女,又如何与翟徽交谈半刻,直到他去寻二人?
方才与翟徽谈话时,他虽口口声声叫阿白青蓝之名,可温荆已知他明了阿白身份。翟徽必然是知晓阿白是翟青之徒,才会为了兄弟之事,与阿白交谈,共同谋划。
“……旁的我不问,我只问你。”温荆说话间,已然嗓中发了沙,音色喑哑:“那夜途径鬼渊时,你可曾擅离客栈去……”
他说到最后,竟是有些说不出口了。温荆无法可想,若阿白真为了翟青之事一人去鬼渊……那如今她站在自个儿面前,都是天大的幸运。
温荆心理防线几欲崩溃,见得她那双眸子清得映出了他的容颜。
安月白抬眸望着温荆,继而笃然摇头,却未待她摇罢,已然被那人拥入怀中。
那人自上而下环抱上她,起初用力甚大,安月白觉着有些微酸痛;可他极快地松了力道,双手交叉在她背后,似是怕将她弄痛了般。
可安月白还觉出,那人双手生汗,发狠般抓上左右两小臂,似是以痛觉惩罚他自己。
她有些慌神,欲挣开些他,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她从未晓得温荆竟有这般力道,余光见得柳儿红着脸出了屋,方才滞后般觉出一丝羞赧。
“未去就好……未去就好。”那人在耳畔重着,竟是带上了些微潮湿的泪意之音,听得安月白心下发热。
她缓缓拍上那人的背,却不曾想那人又是一僵。他似是忽的发觉自个儿动作,忙如被灼伤般松开了她。
安月白忽的被放开,不由踉跄后退了一步才站定。
她欲抬眼望温荆,却见那人已然转过了身,扶上了桌几一角。
他因受了风寒,呼吸稍重;虽是背着安月白,她却知晓他是落了泪。
她刚欲迈步,却听得温荆道:“我无事……别过来。”
短短几字,却听得安月白心下软成一片。她便站在离那人一米之处,望着他双肩微抖。
那人不愿让她窥见他的脆弱,她却向来懂得。安月白望着那人的背影,竟亦微微有些眼眶发热,亦同那人一道深呼吸了几刻,强行压下。
她原想着,今日既已至此,索性开口讲话,摘了那劳什子假面皮。他必然是已知晓她是何人了,又何必再等!
可如今望着那人那般沧然欲碎的身影,竟又觉着不是时候。她怕那人承受不住。
这二十余年,他已然受过了太多。安月白忽的生出种若有似无的畏惧来——她逼他这般紧,是否算是另一种伤害?
她还未想定,那人已然直起了身,到一旁净了手脸。安月白并未开口,她在等他开口。
水声似是浪花,嗒嗒拍上她心底,让她渐渐生出些许不安。
那人的背影仍是熟习的,他擦拭罢,回眸看她。
安月白望着那人步步行至她面前,好似步步踩在她心上,让她心下生颤。
温荆微微启唇,却又闭了去。
他唤不出青蓝之名,更叫不出阿白二字,稍刻的纠结落入安月白眼中,他望见了她眼中晶莹。
她自皎皎,照得他似无可遁。无言之间,扯得他此心隐痛。
于是安月白便看着那人伸掌落在她颅顶,一下下抚上她的发,掌心温度传至心底。
那人于她头顶上方,落下一叹:“……我的姑娘诶。”
其音极沙,似是历经了半世蹉跎刻骨铭心;又似妥协,认下她所为万事般的无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