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救出来的少年儿童年岁各异,皆扑入父母兄弟怀中。父母不在此列者,亦与村人互相倾诉。
安月白牵着温荆之手,兀的想起孟玄溯来。
他虽易容成沈江流,又抱着阳雪,可想必村人是不识他的……
正此时,库勒却是一个箭步向孟玄溯奔去,一面叫道:
“江流大哥!你,你是江流大哥罢!”
其音止不住地惊喜讶异,转眼已至孟玄溯身前。
库勒这一声,惊着了不少沉浸于团聚之情中的村人。
他们纷纷定睛看去,见面前站着的确是沈江流,不由纷纷上前。
“江流大哥,你走时我才五六岁,你说过几年再来村。可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库勒开口。
村长听见儿子这般说,忙开口制止:
“库勒,你下去!江流身怀宗门,自然不便时时来此。”
孟玄溯眸底各情间杂,继而微微一笑:
“不,是江流不好,如今才赴约。”
安月白望着孟玄溯,心中一叹。
这十年里,沈江流早已刻入真人骨血。他着沈江流之相,行沈江流之道,不知是何心境。
“江流,是你救下了我村中诸童么?”村长开口:
“十几年前外敌攻入,是你出现,救我桃渊村人,而今又……”
孟玄溯摇头,“村长,并非是江流,实是温兄弟之功。”
“江流到时,温兄弟已不惧危难,救了大半人了。”孟玄溯道:
“但他冒险救人时,地底却开裂下陷,江流才让阳雪出手,冰冻上这秘地之境。”
村长听闻是温荆救的人,不由又上前拍拍温荆之肩,可又一蹙眉,问:
“温庭,你不是要出村办事么,怎的又去了秘地?”
温荆看向村长:
“回村长,在下本要路过此处向东而行,可忽然发现了样东西,便冒险入了此地。”
“哦?”村长惊异,见温荆从袖中摸出几颗石子,几颗乳牙。
那石子上刻着歪歪斜斜的九道,那乳牙一看便是孩童的。
人群中,一九岁儿童站了出来,对村长道:“村长,那是我的。”
“我在秘地岩下被困了两月,以红色花朵为食,寻到石子便刻痕上投,期待有人能捡到发现。”
温荆回望了眼冰原秘地,道:
“我救出他后,又在岩石下,野林中,陆陆续续救出了不少孩童。”
“他们所在之处,必有红色花朵,像是在为温某指路。”温荆回想:
“这秘地地形千变万化,气候一刻几变,幸而将他们安然带回。”
村长闻言,望向温荆时少了几分提防。
若温庭真如先前那些贼人,是为秘地宝藏而来,又何必冒险救出这些孩童?
况且,即便是为宝而来,也定然是要将妻子一并带去的,事成后立刻离开,又怎会将青蓝姑娘一人留于村中。
再说,在出发前,阿慎祖母便已嘱咐他道,若温庭有命归来,必定为桃渊村带来宝物。
何为宝物?于桃渊村人而言,那些失散寻回的孩童,便是人间真正的无价之宝了。
“好,好。”村长点着头,拉着温荆走向村人,对诸村人道:
“大伙儿,此次是温庭侠士不惧险境,仗义出手,带归我村十余名孩童。”
“又幸遇江流回归,助温庭侠士与孩童们无虞归来……”村长声音极为有力:
“温庭救我村童,其妻青蓝于我村义诊,我桃渊村人皆有目共睹!”
“自今日起,江流、温庭侠士及其妻青蓝医仙共为我桃渊村的上宾,诸位可有异议?”
村长之音铿然有力,掷地有声。
桃渊村人无不欣然应和,共同迎了温荆等人归村。
归村后,村长授意,全村大庆三日:
一庆诸童归村,阖家团圆;
二庆温荆侠义、青蓝仁医;
三庆江流复归,福佑桃渊。
温荆与安月白带着孟玄溯先回了阿慎祖母处。
阿慎祖母先唤了孟玄溯进屋谈话,安月白便先拉着温荆立于桃树下静候。
安月白本已心下安定,可一抬眸望向温荆,又不觉顿生潸然,吸了口气:
“您为我操尽了心,要讨回些,也不至于如此遭罢。”
她话至尾音,不觉哽咽,清泪顿下。
温荆看得心疼,伸手为她擦泪,整手颤抖,一面道:
“莫哭,这不是好生生的……眼都红了,来日可痛呢。”
当真上天眷顾,得再触及指尖此片温玉软肤。
先前于秘地时,任是再险,温荆亦无暇去怕,此时望着安月白,却自足底生出阵阵后怕来。
安月白微扬下颌,“您如今才怕?若您不得归来,我……”
她无法可想,话至此处竟兀的断开。望着那人的眉眼,竟再无法说下半字。
倏然间,她教那人拉过柳腰,拥入怀中。
“现今倒是不怕教人看去了?”安月白心下软成春水,却还要再激他:
“又牵又抱,掌印今后再不能说月白疯魔了。”
“阿白。”温荆于安月白耳畔轻唤,“阿白。”
他唤地十分小心,好似此生此世只唤她一句便足矣。
话甚轻柔,臂膊反倒拥她愈禁,好似抱着这世上唯一,再不愿放。
他一面怕她痛,故而臂弯内不敢用足力气;一面却又怕稍松些,她将就此消失于眼前,竟是用力至青筋微起。
安月白教那人拥得渐渐温热,可又觉出他臂膀正不由颤栗。
他于她耳畔轻道:
“就只此一回了。一会儿、只消一会儿。”
他说得那般轻,好似怕她拒绝,又似说与自个儿来听。
安月白听得心下丝丝生痛,攥紧了他背上之衫:
“多少回都好,只要您再不逐月白,月白此生都陪您。”
此为她剖心之语,温荆岂会不知。
他听得心下生烫,却缓缓放开了拥她之手。
他垂眸望她,从她清潭双眸映出自个儿模样儿,即刻又移开了眼。
透过那双眼,他照见了自个儿的污秽。
她如悬月,他为孤影,如何相配?他有甚资格让她如此。
她这般干净,如璃似玉,岂能为他这腌臜人所染?
安月白见温荆眼底痛苦挣扎,伸手握住了他手,道:
“义父,您莫要再想了。”
“自您与月白相识起,便处处为月白盘算筹谋。您本就是七窍在心,八面有眼的主儿,若真再想下去,劳心费神,再空空耗损了,岂不是要月白日日流泪?您亦不舍罢。”
“总想为月白好,步步精算。可若当日无您,月白早就死于安风剑下、高澜屋中;或为教坊司卖笑,或为显贵贱妾,又何来性命去消受您为月白布的坦途?”
“您是世上待月白最好之人。”安月白道。
温荆移回了眼,见少女伸手触碰他脸颊,一面道:
“原先时,我总逼您太紧,为您添了诸多乱子,您可怪我么。”
温荆摇头,他怎会怪她?
他才欲启唇,却被安月白以指腹点上双唇,听她道:
“不怪,就莫要自苦了。”
安月白对上那人眸光,鲜唇开合,字字笃然:“月白,心甘情愿。”
正此时,孟玄溯出了屋。见着温荆安月白二人,眉峰微挑:
“掌印,祖母传你一人入内叙话。”
安月白移开了指尖,与温荆对视一刻,眼见着那人进了屋,始觉心定。
孟玄溯向安月白而来,一面道:
“小玥欢,翟青已安然离开,想必过几日便能回宫,你大可放心。”
“真人助我义父脱困,月白感激不尽。”安月白说着就要行礼,却被孟玄溯一把拉起,听他道:
“既未寻得你师姐,本座本是来寻你的,可巧就顺手救了他。”孟玄溯道:
“莫再感激了,你是古家之女,合该相助。”
“况且如今是本座为江流求你。若真感激,到时还得指着你献力。”
孟玄溯道,见安月白连连点头,又几经踌躇,开口道:
“小玥欢……你当真这般情系那温荆?”
“是。”安月白答得干脆,却也不见孟玄溯再问,倒也松了口气,又道:
“我若帮到您的忙,您可不许将我逃婚之事说与我兄长。”
闻言,孟玄溯朗声笑了,连连摇头,“不会。”
他从未打算将此事告于古烈渊。依着烈渊的性子,必得拆散小玥欢与温荆。
可虽如此,救回江流后,还是要试那温荆一试的。
孟玄溯又望了眼阿慎祖母的小屋。十几年前,他曾知师伯娶天下第一神算为妻。
今日一见,果真堪绝。他一进门,便断出了他的真身,却未曾告知他江流有几成概率复生。
温荆入了门,听阿慎祖母道:“今日你既平安归来,想必定有所悟。”
“温荆谢过祖母。”温荆跪下,本欲对阿慎祖母叩首,却被阿慎祖母挡下,听祖母道:
“可使不得哟。掌印叩首,只天子真龙堪受。老身一介平民,掌印直言就是了。”
温荆喉咙微动,退而求其次向祖母九拜,继而开口:“祖母之恩,形如再造,温荆无以为报。”
“你倒说说,谢从何来?”阿慎祖母和煦而笑,温如古月。
“一谢您,知温荆受命寻宝至此,却仍授意村人收留温荆与吾女。”温荆垂眸,字字发自内心。
温荆又道:“二谢您,亲授吾女真知,助吾女增进;三谢您,与温荆对弈,教温荆一理。”
“哦?”阿慎祖母道,“你再细说,对弈出了个甚么理来。”
“万事万物,昔因今果。”温荆沉吟,“万象万理,皆于一局。目不得真象,各觉塞心,心通则无以蔽。”
“无甚得失,无甚输赢,故有和棋而两方共利。千秋万理,贵在一德,德存而道立,故有万世共凝之真理。”
温荆说罢,阿慎祖母点头,“是有所长了。”
“正朝暗卫出手,必已探得秘地之矿。”阿慎祖母道,“可掌印既明了和棋之理,也就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了。”
“西戎势高,正朝居下。矿深而临水,必污及水源头,长久观之,危及正朝百姓,此为天罚。”温荆继续道:
“秘地气候多变,其中各有白骨,想必为贪者葬地,此为鬼罚。”温荆深吸口气:
“若踩点回报正朝,率众取矿,则毁桃渊一村村民生灵。从广观之,桃渊为西戎宝地,此举定损正朝西戎之交。”
“窥宝为一罪,窃宝为二罪,毁宝为三罪,此三者全,或起战火,终无胜者,此为人罚。”
温荆一顿,“三罚并至,起于一念失德,损耗诸国百姓,实不可为。”
“不错。”阿慎祖母起身,对温荆道:“你既晓悟,舍弃不义之举,又冒生命之险带回我村数名村童,实为可贵。”
阿慎祖母道:“位高封掌印,贤德为内相。内相二字于你,已是实至名归。你虽有取舍,却又计划如何与那皇帝交代?”
闻言,温荆虔望向祖母:“此事还需祖母相助。”
“西戎有宝,却不知是人是物。一叶蔽目者,道此宝为矿;心通神真者,方知此宝为人——”
“圣上命臣寻宝,如今真宝即在臣眼前。”温荆再拜祖母,继而道:
“臣斗胆,为桃渊,为西戎,为正朝,为天下……请祖母与臣同归正朝面圣!”
窗外风起,桃枝摇曳作响,衬得屋内愈发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