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白行在前,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柳儿在她身后随行,端着那炖汤。
待见着了温荆,安月白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温荆抬眼望了眼她,稍稍抿了下唇。
那次见青蓝在木居荡秋千,他还未察觉;可方才见她一低头行礼,怎的举止间有些像阿白。
“是前主教姑娘行的礼?”温荆问。安月白听他此言,抬头点了下头。
温荆瞧见安月白眸里的笑意,竟微微失了神。他曾在阿白的眼中望见过这般的眸光,鲜活而俏皮;可后来,他迫她还家,她终是渐渐清冷了。
安月白余光见得柳儿将炖汤放在了桌上正中央,便起身净了手,为温荆布菜。
温荆见这青蓝做得倒熟,心底生异。旁的倒也罢了,这青蓝竟是个周到细致的,不过才来这几日,对这厅内物件看得倒准,净手擦拭、抬手布菜一气呵成,不但未停顿,竟是十分熟习。
“让你来是陪食,不是来布菜陪侍的。”温荆冷然开口,眸光紧锁着那青蓝,“你坐那便是,我自己来。”
安月白闻言倒不意外,仍是笑着将温荆的碗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温荆伸手接过,二人手部相接的触感颇为细腻,他不禁望了眼安月白的掌心。
那双手白若葱根,温润细软,一瞧便不是寻常百姓的手,至少不是做活之手。论比例,又让他不禁想起安月白。
安月白见温荆直勾勾望着她的掌心,忙抽了双手缩于袖中,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柳儿,带你家姑娘坐好。”温荆道,说罢再未看青蓝一眼,兀自伸筷夹了桌上的菜,放于口中细细品尝。
柳儿扶了安月白坐好,便退在一旁候着。安月白望着温荆用菜,心下有些希冀,却又怕温荆看出些甚么来,便垂眸望着自个儿的碗筷。
“你看着那碗,便能生生看饱么。”温荆淡淡道,安月白闻言心下只想撇嘴,暗道那人还是未改,明明是关心,却仍说得好似嘲讽。
哼,亏她还悉心为他做了这么大一桌子的好菜。安月白拿了筷子,夹了一筷,放在口里咀嚼。
她在紫宅和将军府时自然不做饭,可十三岁前养在太傅府时,却时常去看她那边的小厨房做。看出了这做菜也大抵是那么回事,近日又研究药膳,今日也是初露身手。
好在看来是成了。清香满口,倒是挺勾人食欲。安月白一放松,不觉按老习惯托了腮,却未察觉温荆正以余光观察她。
这青蓝,除了不能讲话,相貌不符,倒与他的阿白有诸多相像。若说这丫鬟习惯举止随主,也得是跟在身边多年的心腹才会如此;可这青蓝既是阿白出嫁前才捡来的,又如何会这般相似……
慢着。是出嫁前才捡来的。既是出嫁前才捡来,应是从前从未来过紫宅才是,又怎能这般熟习?
温荆思及此,心头一个猜测涌上,手中筷稍顿,却又极快回了神。
安月白望着温荆,心道莫非他这般快便猜出了些甚么来?却又问不得,只得稍稍攥紧了手。
她还不想这般快便被识破。按温荆的性子,若是这般快便发现了,又得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推开。
安月白微微抿唇,以余光暗暗留心温荆的神色,却并未从他面上看出一丝一毫。她这一走神,与那人看向她的眼光撞了个正着。
“你倒是个勤劳的。”温荆抬了茶杯,眸中夹着些许玩味,不紧不慢道:
“既是无法言语,眼睛却是闲不住的,忙着打量,可曾瞧出了些甚么来?”
安月白心下一赧,忙起身一揖,又乖顺坐下,低着头兀自扒饭。温荆瞟了一眼那垂首的少女,也没了再进食的心思。
方才可真是他痴心了,大抵是盘算她的事儿多了,竟都从青蓝身上见了她的影儿来。
他已亲送月白出阁成婚,又亲葬了蓝烟,不应再多思。
他已打点好黎棠于她侧,她二人回过话,已并无一失。
温荆放了盏,却见那青蓝不合时宜地咳出了声,想来是她方才怕了他,低头进餐进得快了些,才一时呛着了。
“咳、咳。”安月白咳得面上有些绯红,听得温荆对洛竹道:“愣着做甚么,给她拍拍。”
“是。”洛竹说罢,为安月白拍背顺气。安月白觉出温荆落在她身上的眼光,不由有些尴尬。
安月白顺好了气,室内仍无人说话。她见温荆不再动筷,似有所思,便回望了一眼柳儿,传意道:“去将小药盒拿来。”
柳儿转身拿来,安月白方起了身,将为温荆制好的解药递上。
“嗯。”温荆接过,看也不看安月白一眼,只对洛竹道:“洛竹,送她回去罢。”
“是。”洛竹应下,上前对安月白道:“青蓝姑娘,走罢。”
安月白不着痕迹余光望了眼温荆,才同洛竹和柳儿一道出了门。这几年里,她也高低摸着了温荆的脉门。
方才他垂眸间一刻寂寞失神,应是觉出了眼前的她神似安月白,在怀念故人。
夜里,安月白才有些昏昏睡意,却听柳儿传意道:“姑娘,方才黎棠二位姑娘好像进紫宅了。”
自然。安月白也知晓的。现在紫宅各处草丛花木中都分布着几只蛊,谁人来紫宅都越不过她耳。
“无碍,你歇着去罢。”安月白传意罢,却凝神运蛊皇查探温荆与黎棠二人的对话。
“王妃近日无恙,府中一切事宜均已妥当。”小黎道,“只待近几日与亲王一道进宫谢恩,再回将军府省亲便是。”
“极好。”温荆颔首,口中竟微微有些发苦,心下却是替她欣慰,顿了一刻方问小黎:
“她方上路,日后还须二位继续为她效力,多多上心了。”温荆上前一步,虽是同小黎讲着话,眼光却落到小棠身上:
“只要你二位尽心尽力,便无需忧心东方翎主处。”
红翎女军是东方凌的亲卫,更是正朝中的女死士,毫不逊于宫中暗卫。除却效力于正朝外,她们不应对任何人有私情。
更遑论黎棠同为女子,共为红翎。虽是日久生情,可奈何身不由己,若无温荆安月白之事,只怕此生都要日日隐忧一朝分离。
小棠眼光一收,不着痕迹离小黎近了些个。小黎更是心知温荆的话音,拉着小棠便一齐跪了下来,俯首道:
“多谢掌印成全,我二人必护她安好,万死不辞。”
温荆一扬手,缓缓呼出口气:“下去罢。今后若她安然,便不必过来回话了。”
他音色有些发空,似是疲惫甚久后终心下一安,又似心间已空后的缓缓轻言。
恍若一切尘埃落定,重归寂然;又如万物已失己怀,孤寥可畏。
小棠起身,望着温荆的背,道:“掌印,她说……”
温荆并未转过身,只是阖了眼,“说了甚么。”
“她说,送那青蓝入紫宅,还请掌印大人多加照拂,却无需为那青蓝寻婿。”小棠垂首,不敢再看温荆。
她与小黎俱知温荆心有安月白,闻听古玥欢带了话,自会有所期冀。可小姐自从嫁入亲王府后,竟再未提起过一句紫宅之事。
凌亲王孟擎舟自然重视新妻,处处替小姐考量,可小姐除了面对亲王外,对府中各人皆是疏离相对,冷情堪畏。不足一月,亲王府上下做活之人无不小心伺候。
这古玥欢,是真放下了。思及古玥欢成婚前命任何人不得再提及紫宅之话,黎棠二人更觉她已断了念想。
这情字自古难落墨。黎棠二人知温荆如何为她筹谋,虽不免有些为温荆痛心,却仍得奉古玥欢之命,将话一五一十带到。
黎棠二人眼见那温荆不语,虽未转身,却好似瞬然间苍老了十余岁般。
“……下去罢。”温荆扬手,开嗓稍喑。
“是。”黎棠二人应下,离了紫宅。
她二人深知,这世道从来不易,世人各有缺憾贪嗔,圆满倒是命里开恩。纵为宦臣者,如彼温荆,亦逃不出凡人的七情六欲。
可若换处思量,温荆所求不过是玥欢小姐安然清乐,已然算是圆满了。
她二人走后,安月白方收蛊回身。虽未看到温荆是如何神色,却也能心下猜出七成。
那人心里有她,大抵已深品出无尽苦涩痛意。永失所爱,所思远道,心上苦灼。
她就是要让他此次痛得怕了,才能在再见之时,深叹命运曲径通幽,更加珍惜失而复得。
安月白望着窗口皎月,心道那蓝烟还算是个可信之人,让黎棠带话给温荆,莫要为她择亲。
她本就想着,短则三月,慢则一年,最好等那莫蓝烟已有身孕,万事不可改时,再将真身大白于他身前。
公公,义父。安月白贝齿轻摩鲜唇,月白自是不愿您心痛伤怀,可您早一日痛够想明,我便早一日与您相认。
总归痛在他心,她亦是一条道到黑陪他行过的。
安月白不过二八年纪,已知情欲,便强取豪夺亦要将他拉到身畔,左不过是为求得一句心悦之诺,得此生二人相伴。
可却未晓,那人竟为她那般刻骨,相较己痛,却更愿捧她在手。
他凝此身毕生心血,甘以己肉骨作祭,让她在他掌中开得恣意荼蘼,纵万般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