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多远才能回到当初,还要多久才能重来,只需一闭眼,一抬头,便能见到黝黑封闭的高墙,身上被鞭笞的痕迹鲜血淋漓,浸透身上的衣物,她疲惫的靠在墙上,伸手不见五指。
地面灯影摇晃,她脸上扯出一抹冷笑,对着推门而来的人道:“还想着要拉我出去受罚,你当真就信了她的话,你信她却不相信我,这是何等的好笑,我身为家主,被绑在刑台上,经受族人赤裸裸的目光,在他们面前被打了五十鞭笞,一天一次,是仗着我底子好,倚着族人恐惧的心理,便能随意对我打骂挥霍吗。”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雷云并未说话,他背对着光线,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她都知道,因为那个女人的一句话,他便以首正的职位联合长老罢免她家主的位置,被猪油蒙了心,一心不顾她的辩解。
只见他向身后招了招手,进来四名刑罚之人,身着盔甲,二话不说便要上来夹她出去。她气恼之际,推开来人,大声吼道:“我自己会走。”
雷云本是来接她出去,事情既然已经查清,她当然还是家主,可是她这般怨言,出去也只怕会惹出祸事,原本无气的,这一下便生了三分气。随命刑罚人出去,对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啪的一声便打了下去,斥责道:“若非是她,你现在根本无力在这里说话,如今也是因为她的功劳你才能出来,怎可还要去惹事,心中一点感激也无,不如你就再在禁室多待几日,散散你的戾气,之后几日如同往日一样,每日鞭笞,非打到你认错不可。”
一语话未了,雷月早被气的面色紫涨,面如金紫,一句也说不出来。突然有人来回雷晓小姐在议事厅等候,雷云将人打发走,本想再对她多说几句,怎知她一拳挥在他脸上,腹部犹如被马撞倒在地。
雷月一脚将他踢出禁室,才不管他是何等的惶悚,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隐匿在黑暗之中。
仿佛正被吞噬一般,她瘫坐在地上,口干舌燥,想要呼吸却喘不上气,眼前一片黑暗,身体犹如正在下沉,伸出五指本能的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可抓在手里的只有冰冷,几乎快要崩溃时,喉间一阵温润,犹如初生婴儿得到的第一口母乳一般,她极尽所能的想要多索取,不觉的加大了手里的力度,咬的越发的狠。
得到满足之后又重重睡去,沈徽清将她揽在怀里,脱下已被烤干的外衫盖在她的身上,两人惜惜相依,耳边只奔腾万里的赤水,身后是千丈高的悬崖峭壁。环顾四周,他们已在此处停留两天,赤水狂澜,他们怕是早已冲出了香山的地界,不然,寻找的人早已经发现了他们。
整日是以捕鱼,野兔,采野菜为生,无盐可食,流出的鲜血便是补不回来,几天下来他早已力不从心,身心透支,加上又连日冷风侵袭,身姿单薄,早已患上了风寒,可在她还未醒来时,他却不敢睡去。
自从回了京城,昭帝便把自己沉浸在大大小小的事务当中,除了每日早朝以外,吃穿用住全在万寿阁,连后宫都不曾踏进过半步。一连失了两人,犹如失去了左膀右臂,面对一直晕绕在眉间的愁闷,是再也掩盖不住了。每每用了早膳之后,便让人打开万寿阁的窗户,叫来白玉问道:“可有消息了?”
而白玉每每便回相同的话:“吉人自有天相,陛下还是先养好身子罢。”
这话昭帝听了不知多少遍,但现如今要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只能唉声叹气,又把自己关在了万寿阁。
与宫里相反的场景,便是发生在王府里。现在府里的人基本上不敢提及纤羽阁任何一个人,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了上头不痛快,而宓瑶和江离却一直打探着康晓萍那边的消息。
这日绿抚又到金沃园向宓瑶禀报:“从回京以来,还是老样子,不过是劝它不要迁怒与小姐,其他的照旧。”
宓瑶安抚玉泽睡下,抬头见绿抚眼下乌青一片,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仿佛没有合过眼一般。她不免觉得心疼:“你又哭过了?坐下吧,他们会回来的,她能忍受身上的疼痛,自然也会平安归来,去歇下吧,有消息我会让花儿来通知你,你也让你们院子里的叶湑小心一些,别被发现了。”
绿抚点头应是,长叹一声:“为了小姐,叶湑倒比我们这些做丫鬟的勇敢多了,奴婢自叹不如,他行事小心,自己也有些武功在身,不碍事的。”
宓瑶点头道:“也是,现如今就等着疏君回来,如何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处理淤积,有上天保佑,她武功又高,肯定能归来的。若能涅槃重生,必定是心里多多少少放心不下,如今雷云在他人手中,她就算拼死也会回来的。”
说到伤心处,绿抚低声抽噎道:“只盼望小姐能平安归来,这样,奴婢就算是死也能瞑目。”
宓瑶知她忠心,也是不忍道:“说什么呢,你可要伺候她一辈子的,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她都是高兴的。”
绿抚抿着嘴,不忍再说话。宓瑶见此,不觉感慨疏君身边这些忠心的人,正叹思时,忽然想起什么,她问道:“怎么许久未见你们身边的杜若,我见她一直行踪诡异,时常跟在疏君身边的便是你,可是发生了何事?”
绿抚道:“只因上次杜若惹了小姐生气,受罚之后便不似往日那般亲近与我们,况且小姐正在……”说到这里,她四下环顾一圈,低声道:“小姐在调查林夫人的死,其中只要牵扯到一丝关系,线索便会莫名的断了,小姐正怀疑是否出了内鬼,不过杜若跟在小姐身边多年,自然不会是她。有些日子,小姐都不怎么跟奴婢和叶湑多说什么,全靠自己亲力亲为,或许因此她才不怎么出现在府里,只想着以功谢罪吧。”
宓瑶温和道:“小心一点总是好的,现在你们也别乱,等着她回来。若是你需要什么,二公子虽然不提,但不代表他会袖手旁观,有他帮助,你们出府做事都要容易些。”
绿抚点头道谢,又说了些关于疏君的消息,便各自歇下了。
而江离仿佛与昭帝大同小异,除了上朝,吃穿用住也全在书房,每天都要问上几句‘回来了么’,只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有消息传来,若是磨墨的明恩迟迟不归,时不时的还要大发雷霆,现如今的王府便是人心惶惶,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
而王府的其他人也无一不数着日子等待她回来,连常年读书在外的应律也闻声赶了回来。
罗氏在府前迎接自己的儿子,几年不见,如今见面了,却是无言,只含着泪,道了句:“好,好,回来就好,快快进屋,娘给你炖了你最爱的糖醋肘子。”
丫鬟小厮帮忙张罗着,待进了府,来不及多说两句话,应律便道:“我听到消息之后便赶回来了,这好好的游玩,怎么就成了这样,以后娘少要去悬崖边上玩耍,上山下海都算了,别叫儿子担心。”
听到儿子关心,罗氏高兴都来不及,忙着抹眼泪,倒差点忘了正事:“你回来了,难道是学业那边出事了,你们先生从不早让你们回来,怎么这次你就回来了,难道惹事了?”
老母这样担心,应律都听了不知多少回,他耐着性子笑道:“娘,儿子已经长大了,别再用那样的看法对待儿子,这一次先生放我回来,是因为儿子读书用功,把功课先做完了,先生又听府里出了事,提前放我回来了,六妹那边可有消息了?”
说起疏君,罗氏欲言又止,耐不过儿子的询问,大至的把事情都说了一遍。应律听后大为震惊,问道:“才短短几年时间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我那六妹妹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与我同一书院的还想让我带副画像前去呢?”
“休要胡说。”罗氏吩咐下人出去,自个儿去把门掩上,低声道:“在她没回府之前,不要乱说话,不止是王府,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生怕说了什么惹权贵不高兴,至于画像,也不知何人有,若你真的想要,便等她回来给你罢,不过这些日子,你先别出府了。”
母子二人多说了些话,就有管家来请,罗氏慌忙给他收拾妥当,才肯放他与管家去。
现如今各府有各府的心思,实在难猜,这不就是百态人生吗。
越王一听说出了事,又是喜又是愁,愁的是失了王府的支持,喜的是辰王一旦出事,京城的防卫军便会交到兵部管理。而兵部正是他的天下,有了防卫军庇佑,再加上现如今皇后得宠,前后加持,何待来日还坐不上宝座吗。
现在京城只有越王怀王二人势力旗鼓相当,褚王无心朝政,一直远在边关,就算回京,不久又会外放,对他们二人来说根本不足为俱。而景王正处在玩闹的年纪,宁王年龄尚小,昭帝老迈,亲政不同往日风范,三公不参与党争,更谈不上偏向,无论如何,现在的风向都是往他们这边吹,根本无需担忧。
也许他们并未考虑到大权往往都是掌握在远离公众视野的人手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是一朝起飞,不是惊弓之鸟,便是鹤立独行,雷霆万钧,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静默至夜半,耳边还回荡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熟睡的面庞,她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流星一般的眉,高挺如松的鼻梁,就算双眼紧闭,被蝴蝶飞舞般的睫毛挡住,却阻挡不了那双能摄人心魄的双眼出现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自拔,而饱满柔软的双唇又能说出多少情话在她耳边啊。
原来她还不信这世间真有让她心悸的情爱,可当他义无反顾的跳下悬崖,在她沉没与黑暗之时一遍又一遍喊着别怕,循着他的声音,抵挡来自心底的黑暗,掠夺最恐惧的绝望,帮助她寻找出路,她真的动心了。
那睫毛犹如沉睡的蝴蝶苏醒之际,展开翅膀,颤颤起飞。听到身边的人低低的哭泣声,他缓缓睁开双眼,以为她又梦魇了,用他那干涸却又哑磁的声音喊着别怕。身边的人听闻,身体抖得更加厉害,有温热的水滴落在手背上,柔软轻薄的双唇抵在他的手背上,而他恍如触电一般,强支撑着身体想要起来。可几天的昏睡已经让他没有力气,他只有转过身子将她抱在怀里,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道:“别怕,我还在。”
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可是依旧泪如满面:“我知道,我知道。”
沈徽清一边安慰她,一边望着满天星光道:“若是你觉得身子好些,明日我们便顺着赤水往上游走,赤水涛涛,我们怕是已经冲出了香山的位置,今日已经是第六天,搜寻的人应该也快找到这边了,我们即日启程,便能与他们相遇,别担心。”
疏君靠在他怀里,贪婪的吸吮属于他的气息,默默点了点头,良久不言。
她这般紧紧依偎在他身边,让他又是欣喜又是酸楚。他们都有各自害怕的东西,只是她的伤害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两人惺惺相惜,是相似却又不同的。
在他昏睡的几日,她帮他包住了被她咬得皮开肉裂的伤口,心里忍不了又是一阵哀声。又让他见到了自己最脆弱的时候,以前只有自己承受,现在有他在身边,她既渴望却又害怕,害怕这样的人哪天也会突然消失,又留她孤零零的一个。
天边突然被照亮,听着砰砰的响声,二人才想起来今日是大祭祀的日子。
沈徽清望着天边出神,低声道:“每当大祭祀的时候,烟火总是最大最美的,今年是不能见了。若是我们回京了,我们便自己放来看,便在下月我生辰的那天,你可愿意来?”
闻言,疏君低头一笑:“是来看烟火还是来看你?”
听她带着戏谑的语气,他有些虚弱的咳嗽两声:“看我,先看我,才准看烟火。每年生辰时,陛下都想为我大操大办一次,可我每次便都回绝了,嫌麻烦,若是再混进来一些探子,清理起来很麻烦。”
听他说完,她不觉二人有些相似,生辰不敢大操大办,只怕有人不要命想要来取她的首级,所以便只好一家人自己在府里用膳,时不时的听下人抬着礼物往屋里来,众人其乐融融的拆箱玩耍,好不快活。
她问道:“那你自己在府里过生辰,难道没人来陪你?”
他叹道:“有,骁勇候府的人会提早过来张罗,佳宁郡主也会早些来,等用了膳,便都回去了。”
他这样一说,疏君倒是想起来一事。骁勇候府现在当家的是他的大哥,可听外界传言,兄弟二人似乎不大爱来往,若非有先帝诏书,否则她都快忘记了他还有个大哥。
那么这些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偌大的辰王府吗?他爹难道不去府里陪他?
看她想的出神,他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对上他淡雅的目光,她心仿佛慢了一拍,脱口而出:“你是真心想娶我还是因为先帝的诏书?”
沈徽清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话,面色一凝,半天答不上话。
许是落花无情,流水有意,只见她眼中的星辰渐渐消散,只剩一潭平静的春水时,他开始慌了,忙道:“无关诏书,只为这是我心之所向,打小就如此。”
她听的疑惑,问道:“打小?”
只听他娓娓道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忽然将她抱紧,吓得她一缩:“说是打小便是打小,若你能记得先帝去世前,每年为你庆生的那天,你跟着我走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疏君一脸难以置信,从她来到荣昌,前四年基本上如同半盲,看不清任何东西,至于跟着他走……她完全不记得了。
沈徽清从她的表情就已经知道,她不记得,不过她对他可是真动了情?是的,他在心里这样回答自己,寻求安慰,他担心等辛沐卿一回京,她便要离他而去,走近别人的怀里,与他谈笑风生,风花雪月。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疏君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心里着实又没有预感,便想把前几日的事说与他听。她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温婉道:“不管记不记得,现在有你在我便高兴。前些日子白玉借吉言询问我的意思,他问我觉得你这良缘觅得如何。”感受到他的身子一紧,她轻笑道:“我已经先行谢过陛下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不信,但依旧小心翼翼:“你……答应了?”
两眼相望,多少柔情全在这双眼睛里,就算她不回答,他却也明白的。一颗心终于稳稳当当的放下,遥想多年的人,此刻就在身边,就算心底再苦,再酸,它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甜蜜。一切重头来过,便是欣喜万千,风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