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着斜阳伫立远眺,嫩叶被风捉弄,瑟瑟作响。最后一缕残阳被它带走,脚边的红霞顺势离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缓缓睁开双眼,忽见前方篱笆竹篮的草堂亮起一盏灯,他淡淡嗯了一声道:“准备好了吗?”
宓瑶感受到他语中的紧张以及熟悉的气息,双颊泛起粉色的红晕,点了点头道:“师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进去了。”
愉禛见她面色不善,踌躇片刻才道:“这些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经过这些事,陛下也不会再留王府的人在京城,或许不出几日便会接到离京的旨意,届时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许久不曾这样温柔的语气与她说话,一时间她竟然沉浸在这里面没反应过来,直到鼻尖突然充斥着他的气息,心头一震,方才摇头道:“你决定就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样疏离的话不由的让他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强笑道:“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说完便往屋内走去。
宓瑶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没有说话一般,浅浅的嗯了一声,便十分恭顺的紧随其后。
狭小的篱笆屋内,只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房摆放着小厨房该有的用具,以及一张破旧的床榻,衣吃住行全在这么一间进行。
另外一间最大的房间里,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材搭建的床榻,以及京中最好的装饰和画布,只有桌上的茶盏显得十分脏乱。床榻上躺着一名身着品月轻纱外衫的女子,疏君的样貌是绝色,任何娇艳的花朵在她面前都会黯淡无光,可就连疏君在她面前也会黯然失色,虽然面容相似,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邪气太重,妖孽之躯,身上总有一股叫人难以捉摸之气,眉眼如画,身上的凉意叫人不寒而栗。
夜间山谷的风格外的大,灯火明灭,月色如轻纱披在她的身上,光线稀薄,她的面色惨淡如霜,随着愉禛手中的灵珠慢慢转动,一道白光射入她的身体,惨白如纸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平静数万年的胸腔又一次起伏起来。
看到这一幕,雷欣终于喜极而泣,掩面低哭起来。宓瑶弯腰去安慰她:“师母,她还是疏君吗?”
雷欣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只希望还能记得所有的东西。”
宓瑶有些不确定的拉了拉愉禛的袖口,然而等待她的却是被甩开的命运。
因为水灵珠的离体叫他开始灵力缺失,身上那种疏离之感也在流失。看到这一幕,雷欣有些担忧的问:“你……它开始抗拒你的介入,可是有了新的寄体。”
宓瑶不明所以,只是扶着雷欣站在一边,等待着愉禛的回答。
漆黑的小屋,三人对立而坐,愉禛的脸庞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席地而坐,运气平复体内的碰撞。大概半柱香的时间,他才缓缓睁开双眼,额间早已布满了虚汗,他顺手擦了一下,只感到手心一阵冰凉:“现在就算不想救他也不行了。”他抬头看着赶来的叶湑,道:“我知道你消息广通,辰王的尸首还在吗?”
叶湑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次日一早便被侯爷埋在了陵园,与姐姐的白骨埋在了一起。”
愉禛眉心一拧,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带着月儿离开这里,趁她还没醒过来。”
只是他还不知道,在他运功的同时,床上的人呼吸及轻,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长长的睫毛上下颤抖着,眸中带着不解和血色,缓缓站起身,犹如长时间没动,刚站起身边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而听到声响的众人神色各不一的盯着她,没有要去扶她的意思。待反应过来时,叶湑才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一掌推开数米远,耳边还有她那震耳欲聋的怒声:“谁让你来碰我。”
她生平最恨外人的触碰,脚上没力,站不起身,只好靠在床边,谨慎的盯着屋内的人,直到将目光停在愉禛苍白的脸上时,才冷笑道:“醒了?”
愉禛淡淡的回道:“嗯,你不也是一样。”
雷月目不转瞬的盯着他,不肯错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脑海中闪过多张面孔,一时间眼花缭乱,她有些不适应的摇了摇头。
愉禛勉强站稳了身子,走到她面前蹲下道:“你中间灵魂被引出,如今需要继续适应那些破碎的画面,在你想起来之前,先跟着叶湑离开这里,这里不安全。”
雷月在他凑近的一刻,手顺势掐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按倒在地,看着他挣扎濒死的状态,宓瑶想要上前去阻止,却被一旁的雷欣死死的拉住,她害怕她会突然变卦,她那性情,没有人能明白。更何况她不会伤害他的,永远不会。
果不其然,在愉禛快要失去意识时,她松开了手,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又醒了?”
愉禛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嘲讽道:“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眼光那么毒辣,一眼就知道我在哪里。我刚才跟你说的,你自己想想。”
雷月忽然呆住,记忆深处的石块正在一点点剥落,愣了片刻才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谁敢来,谁就得死,就和你一样,照杀不误。”
愉禛冷哼道:“你就嘴硬罢了,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已经死了。”
闻言,雷月淡淡笑道:“那我还应该感谢你吗?让我多了一个感谢你的理由,让我忍耐这些痛苦的事。”
愉禛哑口无言,无论他说什么都是错了,那又何必再说。
眼看计划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向走,宓瑶终于忍不住道:“疏君,你就听他的吧,你说过你还要给你的孩子报仇,还有辰王,他们都是因为你才会死的,不要忘恩负义。”
她那双还带着戏谑灵动的双眼,在听完宓瑶的一席话之后,变得可怖空洞起来。眉心微皱,呆呆的坐在地上出神。
见她安静下来,借此时刻,愉禛继续宓瑶的话往下说,每说一句,她的泪夹杂着血色止不住滚落,浓密纤长的羽睫轻颤,眉宇间的痛苦尽情流露,尽显凄清孤凉。心底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悬空的心几欲摇摇欲坠,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轻飘飘的。
她的声线带着哽咽:“什么时候能全部想起来呢,好哥哥。”
收起了玩笑,她的心十分沉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觉得好累,就像是许久没有合眼一样。”
愉禛用平静的语气掩饰心底的欢心:“你已经睡了很久了,不能再睡了,先跟着叶湑离开这里,离开了就别回来了。”
雷月微微低下头,挺直的脊背终究还是软了下去,趴在地上眼根湿润,喃喃道:“我想见他。”
看着她消瘦的身躯,手腕纤细又脆弱,稍微一用力就能将她折断,就这样子,不被人拿捏在手里把玩还是什么。
他站起身硬声道:“见不了了,他的尸体已经埋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耍花招。”雷月摇晃着脑袋,像是牵线玩偶,但是却又自己的想法:“你如何收取我的灵魂,就会如何去救他,我听到了你心里的想法,把水灵珠交给我。”
她伸出手索取,可是愉禛可能就这样轻易交给她,他目光凌厉,转身便要走,口中忍不住拒绝道:“绝对不可能。”
如果要想寻回木灵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能见他。
可是他心里的想法她是不知道的,只见她眼神阴郁,充血的双瞳泛着幽幽红光,声音夹杂着熟悉的男声:“我说了把水灵珠给我,我就看他一眼。”
她说的可怜,眼中透着刺骨而又危险的气息,这种感觉让雷欣不寒而栗,软软的趴在地上,宓瑶更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愉禛如深渊一般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和怜意,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口中吐出水灵珠,放在她的面前,面无表情道:“你看吧,少了一缕天魂,就算有肉体在,也不再是之前的人了。”
雷月十分激动的说:“那对父女都能夺舍而生,他也一样可以。”
愉禛定一定心神,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吼道:“大道无边无际,你能如何瞒天过海,只因你我有天神之力,可是凡人之躯又怎么能抵挡,别妄想一些得不到的东西。”
闻言,雷月怒意满满,冷眸微眯,伸手就要去抢,奈何自己如今腿软无力,不敌,被他轻易躲开,又将水灵珠藏了起来。
她吃了一口土,狼狈的抬起头,眼神阴鸷,身躯止不住的颤抖,风轻轻扬起她的秀发,苍白的唇色被咬破的鲜血浸染,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血与泪相存相离,整个人破碎又凄凉。脸色惨淡,声线染上低泣声:“我还以为你这一世会为了我打破这些条条框框,可是到头来始终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孩子没了还会有,他没了你也不愿意还给我,谈什么大道,谈什么轮回,天神之力又如何,到最后不也是孤独的一个人吗。”
他的心被狠狠的冲击着,他何尝不想救下他们所有人,可是,他没有那个能力,他也想还给她一个完整的沈徽清啊。
二人对峙不下,直到宓瑶轻轻的低呼声唤醒了他的神游,他低头一看,地上的人,一头乌黑的秀发在月光的清透下,霎时间银白一片,没有一根头发是黑色的。他眼中惊恐万分,一巴掌将她拍倒在地,低吼道:“你在做什么,你若是散尽身上每一寸灵气,辰王就永远回不来了,我好不容易救活你,你就这样随意糟蹋吗,给我站起来。”
他粗鲁的将她从地上托起,叶湑见状也大着胆子上前来扶,愉禛将她整个人像物件一般丢给叶湑,呼吸一滞,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将怀中早已准备好的面具戴在她的脸上道:“你只要调整好身体,夺回云月雷府的宝物,我一定会让他出现在你的面前,那个时候我也不敢保证,他还会不会像正常人一样。”
违背天道又如何,只要将其魂魄附身在灵珠上,就会躲过天道的惩罚,若是熬过去了,便是长生,可如果坚持不下去,下一次轮回前,一定会被挫骨扬灰的。
得到他的承诺,雷月缓缓的垂下双臂,任由叶湑将她抱上离京的马车。
看着东方既白,长长狭窄的山谷,马车在路上行,雾色沉沉,马车仿佛在云中前行,可是前方的路依旧不是与光同行,既不为盛名而且,也不会在低谷相遇。
落花飘零,水与之流淌,彼此都在思念对方,可又不能互相倾诉,天人永隔,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他也不能保证。
门帘外春来雨声潺潺,贤妃接过秋容手里的木灵珠,迫不及待的要与昭帝展示。只见她将木灵珠立于昭帝的头上,一时绿光浮现,光亮之后,她将铜镜递给昭帝。
铜镜中那张瞬间年轻二十年光景的容颜让他不禁大笑道:“好好好,不枉朕损了辰王这名大将,换朕二十年的寿命,值了。”
昭帝还不确定,迂回问道:“这一次不会在失效了吧。”
贤妃咬咬牙,强言欢笑道:“不会的,陛下,这一次您就放心吧,这长公主是因为本身寄体的身份就会驻颜,可若是有灵珠的话,到时候您可真的会长生不老了。”
得到满意的答案,昭帝才由白玉在一旁使劲的夸赞,得意洋洋的离去,踏出房门之前,又回头来问道:“这外面怎么还在下雨?”
贤妃顿了一会儿,笑道:“这是正常的,圆慧大师总有失算的时候,本来这些天都会下雨,只不过是加大了份量罢了。”
昭帝嗯了一声,眉开眼笑道:“你自己处理就好,不过,要加快搜寻灵珠的下落,朕已经着人将皇后锁在了宫里,现在,你就是皇后。”
贤妃紧咬牙关,恭敬的送了他离开,转身时,又见秋容伸出手来道:“我已经把你要的给你了,王疏君已死,你是否该将剩下的半颗灵珠交给我了。”
面对她的步步紧逼,贤妃并不紧张,拍了拍手,身边的侍女从内殿拿出来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另外半颗灵珠。秋容见状便要去拿,却被贤妃躲开了,只见她不紧不慢的将另一片碎片与之合在一起,顿时绿光乍线,屋内的灵气比之还要密集。
秋容可不在意这里,当初药谷的灵气可比这厚重的多,她轻哼一声,再一次伸出手:“把灵珠给我。”
贤妃握紧了拳头,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悠悠道:“灵珠还未到手,怎么就能轻易给你呢?”
说话间,便抬起握有灵珠的手面向秋容,秋容被吓的大惊失色,趴在地上捂着脑袋哀嚎:“你这个贱人,当初你只让我替你杀了她,可从没说一定要得到灵珠啊,更何况,灵珠本就是云月雷府的宝物,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妄想将其占为己有。”
她骂的越狠,灵珠吸取她精气的速度就会越快,贤妃声色俱厉道:“那你又算的了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蝼蚁罢了,我精心策划多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只想要她的肉体,我要的是灵珠,我要的是长生不老,若非灵珠能让我长生不老,你以为我会将那二十年的青春交给那个老不死的吗。”她轻哼一声,狞笑道:“既如此,那就用你这个有云月雷府血脉的人替我来弥补这几年损失的精力罢了。”
风停了,带着尘土自带的花香,尘归尘,土归土,景色依旧,却早已人去楼空,人事已变。
王府众人被遣散在各地各州调任,散的散,掉的掉,江离失心疯久了,早已革职在府。骁勇候府也在褚王的威仪下,在军中的威望不同往日的风光,黯淡下去了。
四个月过去了,暮春的景还是如往常一样,只不过鹅黄色的嫩叶才绿的发亮起来。不知为何,在永威的都城里,春色总会长一些。
自从雷月被叶湑带回永威之后,在长时间的药物滋补下,她的身体才开始丰韵起来。而叶湑在永威的声望今时不同往日,十分经受百姓的爱戴,有两个原因。
一方面是又与荣昌交好,另一方面有一种说法,在常年干旱的永威,他常常去庙里求了神域的天神,得了神谕,最近几个月突降甘霖,早已干裂的土里此时也长满了绿草。
“听说城外双溪的景色尚好,姑姑可要去看看,听说那里的景色比京城的还要美呢,您……”如今已成为秦王妃的凝烟屏退了众人,正兴致勃勃的坐到雷月的身旁道。
见雷月没有任何反应,她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您可要去看看。”
这样说话的方式总是要她不习惯,眼见面前的人对任何事丝毫提不出兴趣来,凝烟热气满满的心才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