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月独自坐在门前的小亭中,耳边常常听不见声响,不为别的,只想独自一人。
凝烟拿出手帕抹了抹几欲掉落的眼泪道:“您常常独居在此,如何才能排解消遣呢,姑姑。”
清风扶起散落的发丝,露出她的面容,唇不染而朱,眉心与鼻梁处的朱砂痣在白皙的肌肤下衬托的愈加妖冶,猩红的瞳孔恍若妖孽在世,叫人看了几乎要深深坠落。
雷月取下塞在耳朵里的绵团,定定的看着因宠爱而容光焕发,红光满面的凝烟道:“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姑姑,早已不是。我只是你皇叔的妻子,沈徽清的夫人,沈宿熙的好妹妹。”
凝烟深知在京城发生的一切是她心中不可磨灭的痛处,这具身体更不是以前的王疏君,而是经过万年的滋养,保存至今的云月雷府最纯净的血脉,更是云月雷府最强之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叶湑她都能随意打骂,更别说是仇人的女儿。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雷月望着湛蓝的天空,看到那弯躲在光亮之后的月亮,缓缓道:“冥月。”
如果能像天上的圆月,就算广寒的寒冷也无法阻止他抬头望向她。
凝烟不解,可一想到那贪婪的人,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当下便笑着道:“冥月姑娘,可否赏脸去双溪游玩呢?”
本以为顺着她的心意,她就会愿意一同出府去散散心,谁承想,换来的还是拒绝:“等叶湑将外界的谣言躁的更高了,我再出去。你不用在这里白费口舌了,在此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命人去给我打造一副我喜欢的面具样式来,到那时,我才会更开心。”
凝烟有些许失落,惊喜两分,笑道:“那我趁着今日天气尚好,现在就去外头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样式和簪子,给你带回来。”
许是找到可做的事情,凝烟迫不及待的理好裙摆,便要离开,刚走出亭子,便听冥月在身后道:“在这里,你似乎更开心一点。”
凝烟惊喜交加,咯咯笑了两声,点头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冥月百感交集,起身回到屋内,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才悠悠道:“回自己府里来还需要偷偷摸摸的,你真有能耐。”
她兀自沉吟,梁上飘下一道黑影,挠了挠后脑勺道:“习惯了,还以为你还是那个姐姐。”
冥月戴上一张银白纯色的面具,遮住那张惊骇世俗的容颜,冷哼道:“对凝烟来说,我还是以前的那个她,但是对你来说,还是一样的吗?”
叶湑排掉手臂上沾惹上的灰尘,皱着眉看着梁上道:“如果你能不要这么冷漠,笑一笑,更不要一脚将我踹开,我可能还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人。”
冥月心念一转,深思道:“不管是不是,你现在也得为我做事,你我都知道,因为什么。”
没错,无论是不是同一个人,对他来说,他只会把她当真当初的那个王疏君,真心待她好。
叶湑心下嘀咕,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为何性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唯一的共同点是容貌相似,看男人的眼光一致。
他不明白她的心里有多么的放不下,才不愿意与他相认。就是一句话的事,那么麻烦的吗。
可是也只有在她现在的身上才能感受到窒息的压迫感。
冥月理清仪容,对叶湑道:“皇帝可是准备好了要前往松山祭拜天神?”
叶湑轻呵一声道:“是,已经快要动身了,太子也准备了人马在城外等候,届时,你就不用一直躲在府里了。”
冥月泠然道:“不是躲着,暂住罢了。”
叶湑一怔,旋即作揖道:“是,只是暂住。”
冥月满意的看了看他,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就好。”
话音刚落,一怔清风拂过,茉莉的清香扑鼻而来,叶湑叹了口气,心知这人脾性乖张,愈发古怪,明明接受着别人的帮助,却始终不愿意承认。
永威皇帝世称桓帝,与她的王后桓后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朝堂之上无人不感到笑话,可在文武百官面前,虽说个个心知肚明,但也得把表面功夫做足了。
最受百姓爱戴的皇子无非是当初被送到荣昌做质子的叶湑,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是他求得神谕化解了颗粒无收的土地以及他们的命。如今,寒门士子更倾向在他的府邸下做食客,只要给一口饭吃,出谋划策,拉拢人心都不在话下。
可就算在这样的盛况之下,在太子面前都得低着头做人。他的母妃在永威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妃嫔,无根无基,就算他的势头再大,在太子根深蒂固的家族地位下根本不值得一提,他掌握着永威最大的兵权,无人敢跟他叫嚣,其他皇子纷纷避着他的光芒,在脚下行走。
应对此事,叶湑只能学着被一个巴掌换来一颗甜枣的苦日子,在他迎娶凝烟回国之后,更是遭受了太子的无端打压。府里的食客在性命和利益面前,选择了后者,一个个的离他而去,落入太子的麾下。
就算朝堂之上有士子相助,可寒门学子在大家族面前根本就是一只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怎么会有翻身的余地,他倡导减轻赋税,不知惹恼了多少世家贵族。无奈之下,只好借着冥月的由头,出此下策,将天神使者的身份强加在她的身上,让她控制世家的利益收入,从而减轻太子的势力。
可是献上她的人并不会是他,而是风头正盛的太子。
叶湑骑着高头大马匆匆赶来,桓帝看着他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面色不善,皱眉道:“怎么才来?”
不等他说话,桓后便鄙夷道:“整个仪仗都在等着你来才出发,你是有多大的脸面啊,让本宫和陛下在这里等你……”
面对桓后的言语攻击,叶湑恭敬的低头听取他们的教导,道:“儿臣听到探子来报,在松山有见到神使的身影,为了多打探消息,这才来迟了,还请父皇母后赎罪。”
话被人打断,桓后神色不太好,略带着怨恨道:“本宫话还未说完,你插什么嘴,来人,掌嘴。”
若是平日里,桓帝定是会重重的惩罚他,可今日的中心不在他身上,只好出言阻拦,叫住了正要去动手的丫鬟道:“好了,你没听见是因为神使吗,胡闹什么,你叫太子先带兵去瞧瞧,别误了上香的时辰。”
桓后还想多说什么,可是一想到只要献上神使,就能得到皇位,桓后也不在多嘴,立刻叫人去知会太子。
旋即帝后二人一同起驾前往松山。
途中,叶湑只觉肩一沉,转头映入眼帘的是齐王多情调笑的脸:“五弟,风头又给太子抢去了,你就不打算去争取争取,借此出口恶气?”
叶湑不冷不热道:“出得了一口,能一辈子不忍气吞声吗,与其当出头鸟,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愿。”
面对眼前这个花天酒地,不着调的四哥,叶湑对他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只是他的母妃就不一定了。他回来最终的目的就是让那两个高高在上的帝后得到应有的惩罚,还他一片清净。
想的出神,一时间忘了回齐王的话,肩上又一沉,这才拉回思绪,怔怔道:“怎么了?”
齐王挑起剑眉,清隽的面容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听说你见过神使,男的还是女的?”
叶湑道:“女的。”
这下身旁其他的皇子纷纷将耳朵留在了二人这边,好奇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的身上。
齐王满含兴致的问:“长的如何?”
叶湑心里可真想一人给他们踹上一脚,送上一个长长的白眼。他不紧不慢道:“没见过她长什么样,白发,红瞳,带着一个面具,没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
边上早有郡主忍耐不了,骑马上前来挤开了齐王的马匹,张望道:“白发?红瞳?你都没见过她真实的面容,怎么知道她就是女的?”
话音刚落,脑袋上被重重敲了一下,疼的她抱着头低哀,手上动作一停,自然就掉队了。
与此同时,占据她位置的正是刚才被她挤掉的齐王:“你哪里来的规矩,就这么跟你兄长说话的?”
长孙繁慧不屑的冷哼道:“你算什么兄长,若真要本郡主与你相认,何不来一场比试,赢了就勉强叫你一声齐王哥哥,若是你输了,可的管我叫姑奶奶。”
齐王散开折扇,抵在下颚上,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连你娘都得尊称你一声姑姑了吗,你就不怕回府被你爹罚跪在祠堂?”
长孙繁慧俏丽的小嘴一扁,泪眼汪汪,眼见就要哭了出来,这时宪王出现在她身边,笑道:“好妹子,你怎么斗的过他那张嘴呢,快快到哥哥这里来,我来保护你。”
话音刚落,长孙繁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调转马头往回跑,随行的还有一干护卫。
见状,宪王摇着头道:“我们这样欺负她,你说她回去之后该怎么跟父皇告状呢?”
闻言,一行人笑成一片。
长孙繁慧可是桓霖长公主的爱女,一向被她惯的骄纵,目中无人,常常仗着桓帝的宠爱,对他们这些皇兄可不是太友好,好在府里还有一个严肃较真的爹,尚能管得住她,一听她要再去寻桓帝惩治皇子,话不多说,立马就关在了祠堂。
在对付太子和长孙繁慧时,这几人始终都在同一个阵营里,走在一起时,反倒是多了些世俗的人情味。
叶湑尚且还有一丝清明,立刻敛了笑容,只见前方松山脚下,大马快蹄往这边飞快跑来,停在了桓帝身边。
桓帝见他容态杂乱,神色慌张,十分不悦道:“怎么回事,你这副模样怎么去见神使?”
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子即刻变了脸色,沉吟道:“儿臣这副模样都是神使做的,她还扣押了儿臣身边的护卫,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控制了周遭的藤蔓树枝抽打儿臣。”
桓后想来疼爱太子,视若珍宝,怎可叫人辱了太子去,斥责道:“这样未免太狂妄自大,不合礼法的,陛下。”
桓帝信神信佛,听得二人的话,当下面色便不大好看,心中却是犹为震惊,尤其是听说昭帝得了焕颜之术,他心中更是焦急,当然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冷不热道:“那定是你礼仪不端,惹恼了诸神,还不随朕前去赔个不是。如果神使被你气走了,永威可要毁在你的手里。”
桓帝说罢,便翻身下马,想要独自上山。
桓后见此,连忙给太子使了一个眼色,担忧道:“陛下,既然要去致歉,不如让臣妾陪您一同前去吧。”
桓帝深深看了一眼桓后,最后将目光放在喘喘不安的太子身上道:“你是大哥,更是太子,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神使可有说想要什么吗?”
太子不敢言语,摩挲着手掌道:“神使只见你,并且要您亲自走上去,否则一概丢出来。”
桓帝正沉吟,却听桓后不安道:“陛下,您一人上去只怕会是陷阱,三思啊。何况这神使傲慢自大,狂妄无比,如此骄横之人,怎可要您一人前去呢,还是让太子陪您去吧。”
桓帝如坐云中,想了又想方道:“用不着,既然是太子下来传信,自然有神使的道理,既然有神谕在手,再加上这些天的润雨,你我有目共睹,何必在乎这些礼数规范,若是她能真叫我永威民生长存,粟米常生,给她个封地都是应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朕也能给的起。”
桓后还想多说什么,桓帝一抬手,便住了嘴:“不必多言,朕自有计谋。”
侍卫捧了轻便的鞋子上来供他挑选,桓帝在一双墨色的靴子上停下,侍卫立刻弯腰下去,等桓帝在他后背坐下,这才有宫女上来替他换鞋。
叶湑看着松山头顶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眸中微微一亮,心想还好赶上了,若是再迟一点只怕就要再等很久了,难怪那么大的火气。
看着太子身上伤痕累累的血口,齐王啧啧两声,对叶湑道:“还好刚才上去的不是你,不然受了伤还要挨一顿骂,不过,太子比你好一点的是,他有一个做皇后的娘疼爱。”
话里的嘲讽之意不言而喻,叶湑拿出马背上的斗笠,翻身下马戴在头上,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气罢了,你我哪有这样的好处,哪能日日与亲娘相见。”
齐王挂在嘴边的笑容一滞,神色黯淡起来道:“是啊,谁又能日日见到呢。”
时近暮春,天色变幻难测,在叶湑戴上斗笠之后不久,松山头顶上水墨更加浓郁,浓浓的乌云集聚,几道紫色的闪电在空中盘旋,紧接其后的是轰隆隆的雷声,顷刻间,天上的雨倾盆而下,就算戴了斗笠的叶湑,也被大雨冲刷掉了头上的护具,仪仗队伍四散开来去寻找躲雨的地方。
叶湑随手扔掉被冲坏的斗笠,敢怒不敢言,脸上多了些委屈道:“这可是凝烟给我新做的衣服。”不是说雨不会太大的吗。
与此同时,冥月看着狼狈不堪的桓帝,面具下的嘴角一抽,她也没想到会这么控制不住啊。
虽然衣衫散开,头发蓬乱,但也掩盖不了桓帝兴奋的神色:“朕信了,只要您随朕回去,朕给你国师的位置,只要年年风调雨顺,也给朕一些驻颜仙丹,朕什么都答应你。”
冥月脸色发白,心口锥心似的痛,可她一点都不能表现的在乎,旋即轻笑两声道:“不想长生不老吗?”
她的声音给人一种从头凉到脚的寒意,桓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道:“还可以长生不老吗?”
冥月唇边扬起一抹淡而得意的笑容道:“你们还真是贪得无厌呢,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当然,不过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天下没有不劳而获之事,桓帝思索片刻,怔怔道:“什么代价?”
冥月嘴角蕴着冷冽的笑:“这件事,我不想有第三人知道,否则,你什么时候丢了命,可不关我的事。”
桓帝想都没想,当下便点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那现在可否就给朕一枚丹药呢。”
冥月走到他的身边,眸中藏着深渊般的冰凉,桓帝的后背阵阵发凉,身上的寒毛就像冰刺一般,一根一根插入他的骨头,刺骨般的疼痛传感全身。就连他都觉得奇怪,明明他才是皇帝,为何会这样没底气。
桓帝的神色几欲破裂,惊怒交加:“若是不给也没关系,可总要给一点好处吧。”
冥月冷哼一声,但却十分爽快道:“我答应你,但得在你将我的住所安排出来之后,我才能给你。”
桓帝的眼底添了几许调戏之色,眉笑盈盈道:“那朕现在就给你安排出来,你是否也能顺势叫朕看看你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