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那日,如往常一样飘起了鹅毛大雪,王府的人都将冬日的棉貂拿出来穿上,疏君换好衣服,点了妆,随王既明等人一同到了校场。将这样重要的日子定在今日,也不知礼部是怎么想出来的,本来布置场面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又下了雪,将士们难免不会心有愤慨。
昭帝由白玉搀扶着在擂台上讲话,底下的官员极其家眷都不由自主的探出脑袋去瞧后方威武肃立,蓄势待发的军队。
她兀自想着事情,不管是欣喜还是伤心,眉宇间总有一股淡淡的郁郁之色。沈徽清悄悄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笑道:“别怕,他们吃不了人。”
疏君低笑两声,由着他为自己抚平忧愁的眉间:“你别说,等你穿上这身铠甲时才有将军的模样,平时那不着调的样子,还真让我联想不到你能统领的这十万大军。”
沈徽清凝眸看她,唇边扬起一抹和熙的笑容:“别小瞧人,以后有你吃的苦,这些人都是从前线调入京中的,心高气傲,若是以后陛下在营中为你谋得一个职务,难免他们不会服气,你可要小心些,别让陛下将你送到这里来。”
他的手顺势滑过她的手心,带着许诺与镇定:“放心,在我身边不会有事的。”
她当然明白他在军中的威仪,可她担心的不是这些,只是心里小小的一点期盼,一点野心缓慢又细小般的在心底冒出嫩芽来。她仰起头,带着无限的依赖:“我知道,你快去吧。陛下还指望你帮他筹谋判定,别误了事。”
沈徽清回头看她,轻声笑道:“好,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晚些时候陪你过生辰。”
她回心一笑,稍稍点头。彼时昭帝才下擂台,刚走到她身边,来不及开口,只听一声轰天巨响,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一股浪波掀起层层雪花,将众人推倒在地。
白玉首先护在昭帝身边,金甲护卫一时也不知该停在谁的身边,思虑片刻,还是一人一半,挡在几人的面前。
滔天巨浪般的声响并未停歇,她缓缓支撑起身子,目光所及的是原本昭帝走下的擂台,如今已是狼狈不堪,破碎狼藉。耳边嗡嗡晃晕了脑袋。她的脑海里还未散去的是沈徽清转身时的笑容,那样的清澈如泉,如三月春风。
她慌忙的推开挡在她身前的玄云,离擂台不远处是倒在血泊当中的沈徽清,身后是砰砰不断回响的巨响,几乎震耳欲聋。他艰难的向前爬行,尽量远离传声处,拖行过的地方仿佛孤傲开在雪地里的红梅,身上银白的铠甲已经被鲜血浸透,净白如玉的脸上已是鲜血淋漓,口中汩汩涌出殷红的血液,那原本是她日思夜想,心中最饥渴的东西,如今却硬生生的几乎夺去她的呼吸。
她提起裙摆,纵身向前跑去,晶莹透亮的双眸中倒映出来的是如盛开在红梅深处的血人。待玄云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殿下。”
江离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一跃而出,几乎同一时间向前冲去,失声道:“别去。”
沈徽清瘫软在地,拖行的方向正是她跑来的地方,余光朦胧里望见她,恍若冉冉升起的红日在心头照耀,虽凉却也光亮,她还是在乎他的,他如今能笃定一件事,那便是他在她心里的份量已经远远超过辛沐卿在她心里的重量。
如果此时疏君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破口大骂,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这件事不放。
听得身后又奔波而来的响声,这一刻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了恐惧,却不想让她过来,他咽下酸楚,嘶声力竭的大喊道:“别过来,回去,快跑。”
在快要抓住他的那一刻,一阵巨浪袭来,充斥在她胸前,霎时间被扔出老远,口中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左眼上一点一点的横出一行血渍。仿佛身处幽暗闭塞的山洞当中,她终于看到了光亮,不顾身上的痛处,直奔他倒地不起的地方。
她抱住他温热的身体,黏糊的血液敷了一手,看着他淡笑的唇边,她含泪骂道:“你还笑得出来,这场景是你自己亲手布置的,怎么还能出事。”
他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身下的血液如泉水一般向外涌动,摇头道:“不知道,恐怕……恐怕只有你才能帮我查出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忙道:“若是我不能在你身边,你便回到辛沐卿的身边,我相信他会待你好的。”
说罢,她看着他缓缓合上的双眼,顿时泪如雨下,眼角的血和着泪如玉珠一般洗去他脸上殷红一片,她哽咽道:“你说要陪我过生辰的,怎么可以食言,你不能骗我的,你们都说过不会骗我的。”
无论她说什么,怀里的人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无助的抬起头看着追着自己而来的江离,在她被打倒在地的时候,楚可轩毅然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此刻二人见她求助似的看着他们,不禁快步上前来,江离一脸着急的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别哭,他会没事的。”
轰天巨响已经渐渐消减,侍卫们见几人无事,也都鼓起勇气上前来。疏君双眼擒泪,金钗玉斜,碎发贴在和着血泪的脸上,整个人狼狈不已。她颤声哭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还说他要陪我过生辰的,他怎么能骗我,你说他没事,会不会也在骗我,他明明伤的那样重,你说你不会骗我的,你怎么也要食言。”
江离见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忙擦去她脸上血迹,安慰道:“是,我说他没事他便没事,不信你问问可轩,他知道的。”
闻言,她立刻转头看着他道:“是吗?”
楚可轩帮忙将辰王抬上担架,猩红的血迹浸透白布,一股股的淌出一大片血迹,蔓延了他们离去的方向。他犹豫着要不要说话,却被江离一声大吼:“是不是!”
很明显威胁的话语,他当即不假思索的点头:“是,没事的。”
疏君何等的聪明,他脸上的畏惧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她清楚的知道,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会没事。
她怔怔的呆在原地,也不说话,嘴角依旧淌着血,看着地上的血迹默默的流着眼泪。江离见她安静下来,便慌慌张张的检查:“别哭别哭,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啊,说话,哪里疼,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她默然不答话,依旧哭的伤心。江离好说歹说,哄了半天也不见她说话,也知道她疼也会忍着,当即便扇了她一巴掌:“疼不疼,说话。”
这一瞬间来的太快,楚可轩都来不及阻止,连忙赶过来的愉禛王既明见了这一幕,立刻喝道:“江离你做什么?”
愉禛担忧道:“二哥……”
江离头也没抬,轻轻捧起她的脸,就那样注视着她。只见她的泪像瓢泼大雨一般,顺着脸颊侵入他的手心,仿佛手渡沸水,他放开了手上的动作,不动声色的将她抱在怀里,温言道:“疼就要说出来,要哭便哭出声来,你要相信我。我知道你受伤了,你告诉我,哪里疼。”
疏君忍不住啜泣,扑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心里狠狠的抽搐起来,明明还好好的人,明明还在跟她说话,不过是转眼一瞬间,便出了那样的事,究竟是谁,是谁。是沈敬还是沈筠潇,还是说是康晓萍。是因为她设计除去了她的药铺,所以她便要这样报复她是吗。可这是她先来招惹她的,不是她无缘无故去针对她。
挑选巡视的官员之事一拖再拖,如今校场出了这样大的事,差点误伤昭帝,无论如何,这件事也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更加惊醒了暗处的人。
康晓萍为着药铺被人掺上假药,害人性命,一直烦恼不已,无奈之下,只好关门整顿,却怎么也找不到奸细。
她气吁吁的遣退身边的人,听到康世保说的话,不免担忧道:“爹,你说她会不会将这件事算在我们的头上,那可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又因为我们送药帮陈媛休的忙,指不定已经准备好要来找我们算账。”
康世保心中大骇,他是知道她的手段的,如今他官职卑微,在她面前都要落下三成,如果她一心要报仇,他们算是在劫难逃,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他深吸一口凉气,问道:“你以为该怎么办,职责所在,不能不忘,可也不能让我们背了这个锅。”
“当然不能白白让人占了便宜。”她沉吟道:“那就当是我们帮她一个忙,让我想一想。”
疏君虽然心里这样想,可冷静下来之后,她便找到了出处。那么多的炸药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要运到校场掩人耳目更是不易,除非是他的身边有人与外人串通,只要先找到了这几日守夜值的人便能查到上头。
这件事昭帝虽然下旨叫大理寺的人彻查,但是案件提出当日,流程复杂,要想结案也得等到猴年马月。可漠北与边境上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大约商议了半月有余,驻京军队不能由外臣插手,所以最后选定的人也只有褚王。怀王越王虽然跃跃欲试,但十万大军何等阵容盛况,若在军中没有军功镇压,是很难有立足之地的。
疏君在万寿阁与昭帝详谈片刻,便随他一同游走到了御花园,他见她愁眉苦脸,便问道:“辰王还是不肯见你?”
疏君目光有些闪躲,唇边含了一抹苦笑,缓缓的点了点头。昭帝犹疑道:“他骨子里好强,许是不想你看到他那个样子,再等等,再过月余,他便能出府了。”
疏君微微垂首,笑道:“陛下了解他的心性,您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见不见也无妨,人没事就行。”
昭帝颔首道:“是啊,你能义无反顾的跑到他身边,就算如今不在他身边,他心里到底是有你的,算算日子你们也都快成婚了,前两日褚王才成婚,这一个个的有了家室,朕才放心了。”
疏君望着满池荷香,青莲洁雅,红莲灼灼,白莲醉人,不免触动柔肠,淡笑道:“陛下都不忙,我又慌什么呢。或许再过不久,您便要能收获莲子一般的皇孙,这也是您的功劳。”
昭帝朗声大笑,温然道:“就你嘴上最能说,那好,朕给你个特许,褚王在宫门等候,你去折一些荷花,随他一起往辰王府去,朕知道你喜欢这些花啊草啊的,你看花开满园,繁花似锦,绿树成荫,随你心意,你喜欢哪些便折哪些,断断不敢有人说你。”
疏君有过片刻的犹豫,可一想到能见到他,便点头答应下来。彼时荷叶森森如钗裙,白玉叫人下池去摘,只问她要哪些。疏君一一都指着青莲,可那青莲生在最里,这可叫宫人们费了好大的功夫,在炎炎烈日下,头顶毒辣的阳光,摘下差不多有肩宽粗大的一簇荷花荷叶送到她怀里。
疏君见他们满头是汗,自己坐在庭中乘凉,额上亦冒了不少薄珠,便嘱咐叶湑都拿些银两给他们,就当是犒劳。
辰王府几个大字又出现在她眼前,上一次来的时候她只需要迈开腿便能畅通无阻的进去,如今倒还要跟着褚王,像随从一般,才无需人进去通报。
这都是怎么了,只是因为不想她见到他虚弱不堪的模样才要这样对她吗。不,不是这样的,她这样安慰自己,她心里总感到不安,整颗心都快跳到嘴边。
与外头毒辣辣的温度相比,屋内放着冰块,一进屋来便能感到肌肤拔凉之意。长谨长慎见到她时,是说不出的喜悦,忙开了门,与他们一同进去。
这个时候,吴妙灵,凝烟,宁王也都在屋内陪他说话,只见他靠在床头上,头发微散,面色憔悴,与几人说话时唇边亦含了一抹笑。只听帘下一动,淅淅沥沥有玉珠碰撞的声音,只见长谨进屋来,拱手道:“褚王来了。”
沈徽清淡然道:“叫他进来吧。”
长谨欣然一笑,往外走去:“是。”
凝烟看着他笑容满面的掀开帘子,唤着外面的人,不免笑问道:“皇叔,怎么一听见皇兄来了他便这样高兴,以前他对我们可没什么好脸色,一张脸拉下来,活脱脱欠他五十两银子似的。”
沈徽清咳嗽一声,勉强笑道:“他性子就那样,除非……”他微微一顿,倏然警醒,忙止住了笑,缓缓垂下眼睑,遮住眼底深深的喜悦。
只见褚王身后跟着一环抱青莲的女子,荷叶绵绵,硕大的叶面挡住了她的面容,只听褚王笑道:“皇叔,你瞧,我给你带谁来了。”
凝烟好奇似的走近一看,忙行了礼笑道:“皇姑,快来坐,皇叔近些天可惦记着您呢,说起来,您如何这个时候才来呢?”
疏君正要说话,只见吴妙灵走来施施然行了一礼,伸手就要来取她怀里的青莲,郑重一笑:“殿下,让我来吧,这里还有上好的茉莉花茶,才叫人送进来的,您快坐下,我叫人再取写冰块来。”
俨然一副女主人接待客人的模样,她后退一步躲开她的动作,目光锋利如寒冰,看着她巧笑嫣然的面容几乎要剜出一个洞来。吴妙灵似乎并不畏惧她的神色,依然要上来取青莲,又被她躲开,这一次,她皱眉冷声道:“不用你来,我自己能拿着。”
从吴妙灵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褚王,长谨长慎还有凝烟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褚王面色一垮,取过她手里的青莲放在沈徽清床边的案几上,微微将她护在了身后,并未说话。
疏君也不去管她,只将目光放在迟迟不肯开口的沈徽清身上,问道:“王爷是不愿意见到我在这里吗?”
凝烟一把扯开吴妙灵,站到身前道:“哪有,皇姑您别多想……”
“凝烟!别多嘴。”沈徽清小声喝止一声,凝烟语气一哽,默默退到了一边,只听他道:“你来做什么?”
她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如果她还看不出来什么,她真是蠢到家了。她凛然道:“陛下让我过来看看,他让我转告你,校场的事他会找人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还说现在已经找到人先帮你处理擂台上的事,所以并没有让人递帖子。”
他垂着头整理床上的蚕丝被,听她说完之后,微微一咬牙,沉声道:“我已经知道了,若是没什么事,你便回去吧,以后要来,先让人递帖子吧,我只是不想让人误会。”
此话一出,她的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恍若冷月被霜,凝结成冬日一处最不起眼的湖面。不想让人误会,是不想让这个女人误会吧。她顺势转头用力咬紧了牙关,力气之大几乎要把牙齿嚼碎,她已经能感受到舌尖的腥甜味,她看着吴妙灵的眼里含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恨意,沉闷片刻,赫然转身道:“我知道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这才多久,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便有了新欢,那她算什么。虽然她听过这半月里吴妙灵常常随侍,可到底,到底是她看错了人,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