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君抬起手来,如葱白根根分明的手指搭在他手心上。他的手极其的柔软温意,被他捧在手里仿佛是她不敢想象的事,一时间心里有暖意涌上,脸上的红晕渐渐荡漾开来。
江离却不知她的手为何这样冰凉,这暑天热闷,怕是只有她的手才会这样的凉。瞧那原本白玉红润的手掌,肿的仿佛塞了一坨棉花在里面,也不知是挨了多少板子。他从袖口拿出两个鸡蛋,放在案桌上,轻言道:“父亲说的不无道理,在翰林院最重要的就是守规矩,刚才我打你,只是不想让人说闲话。这里不比外面,人人一心都要往高处走,不敢犯错的。”他的手越发的轻柔,从桌上盛放冰块的盂盆里拿出一小块冰放在她高高肿起的手上,徐徐道:“你也别怪我下手狠,秦大人你是见过的,别看他不争不抢,但……”
疏君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你既不能犯错,就要守规矩,不该在这里议论他,语不传六耳,这里也不是单独的屋子,说不定早已经有人在身边你也未察觉。”
每个人的案桌周围都布有一扇诗文山水书画的屏风,仿佛隔了一扇门,若真是有心之人在外听他们说话,可谓防不胜防,他也不是傻子,她一点便能通的。
他微微摇头,手里的冰块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他又重新拿了一块,但嘴里却不再讨论翰林院的问题:“我见你午膳用得少,便去小厨房拿了两个鸡蛋过来,你趁热吃了吧,这些东西也都不着急,你把这一篇抄完就放着,去那边拿一些旧案宗过来,看看有没有哪里损坏的地方。”
这样温柔的话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当中,听了他的话不过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江离见她低眉顺眼,温顺柔和,还以为她还在为前面的事感到伤心,不免又放柔了语气,握紧了她的手:“还生气呢?”
疏君望着他的目光,眼底有情意流转:“没有。”她顿一顿,脑海里闪过钟言的面容,刚到嘴边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你们说的对,在外不比在府里,挨打受罚是正常的,我又怎么会生气,别太小瞧人了。”
江离放下手,拿丝绢将她的手擦拭干净,将热乎乎的鸡蛋放在她另一只手里,悄然一笑:“你知道便好,先暖暖手,再吃吧。”
疏君微微点头,目光随着他离去的身影变得暗沉下来,犹若月亮失了太阳,消散了光泽。
接连几日,王既明一得空了便过来守着她抄写文案,一有错处又是一顿板子,每当他刚刚离开,江离便又塞两个鸡蛋在她手里,用冰块消肿之后,也不知在哪里找来了汤婆子,说要给她暖暖手。
每每如此,又让她去翻一些陈旧的卷宗来掸灰尘,而她自己抄写文案,全交给了他。
起初疏君并不明白昭帝为什么要让她到这样的地方来,可当她翻着卷宗的时候她才明白,这上面的字样,比她自己调查的都要清楚。如此一来,她跟江离的角色便互换了。
这日,才刚用了膳,王既明并没有再来监督她,反倒让她更轻松自在些,翻起卷宗也比往日的快。
大概是五年前的卷宗,上面写着合府贪案,这个案子她知道,但却不知里面的详细末节,她不禁拿起坐下慢慢翻着,想从里面找出些错处来。
一入神,倒是忘了时辰,等江离抄完文案来寻她时,她还看的津津有味,并没有发现他已经在她身边站了许久。
也许是时辰不早了,天边的云霞翻涌而上,身后被人一击,回头看时,却发现江离笑盈盈的望着她:“该走了,看了这么久,这些东西都还没收拾好,难道想在这里过夜吗?”
他一把夺过拿在手里随便翻了两下,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倒把她吓的大喊道:“二哥,你别吓唬我,我马上就收拾,这些是可以带回府的吗?”
江离摇头笑道:“不能,这些是原宗,如果你真的感兴趣,便自己抄下来,这些是明令禁止带走的,除非有陛下的旨意,否则你可不能乱动。”
疏君的眼底渐渐有颓废涌出:“又抄啊,那我日后再看吧,你等我把这些都放好,我们便回去吧。”
江离好笑的摇摇头:“好啊,我就坐在这里看你什么时候能收拾完。别让我等太久了,我也饿了。”
疏君一壁拿起卷宗,一壁胡乱扔上去,整个屋子都被掀的灰尘扑扑。江离咳嗽两声,用手在眼前扇了扇:“我不是叫你将这些灰尘都打扫一下吗,你怎么还没动静,算了算了,你坐着,让我来,瞧你笨手笨脚的,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有了帮手,虽然动作很快,但还是赶不上飞云流逝,两人走出翰林院时四下都已熄了灯。叶湑和明恩在檐下拿起骰子玩了快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出来,便打起了盹。
两人脚步极轻,足尖轻悄,疏君见二人睡着了再次便玩心四起,给江离做了个嘘的手势,拉着他悄悄走至拱门前,两人躲在墙边,她捡起一颗石头,朝两人身上一扔。
本就睡得不是很安稳的两人一惊,慌乱的站起身时却发下四周黑漆漆的,除了蝉鸣蛙叫,蝈蝈乱斗的声音,便只有他们两人了。
叶湑整理了松斜的帽子,抱着头跺了跺脚:“就是你了,玩什么东西,人都走了,就我俩还在这里,还不快追去。”
明恩硬气的甩甩手,哎呀一声,抱怨道:“怎么又是这样,都不叫醒我们,他们自个儿走了,又将我们扔在这里。哎,你等等我。”
“别去那边了,人都走了,马车怎么可能还在。”
“也是,那我们只有走回去吗。”
“废话那么多,你有在这里说话的功夫,说不定早追上了。”
“就你是个千里马,你怎么不驮着我去追。”
两人急匆匆的追出去,疏君看着他们焦急的背影,隐隐发笑,抬头却被江离狠狠瞪了回去:“很好玩吗?”
她默默的点点头,却将他也逗笑了,只听他道:“走了,连续玩了几次,下一次就容易被发现了,你踩我脚了,别闹。”
疏君从身后跳到他背上,笑道:“那你背我回去,我就不闹了。”
江离的神色微微一滞:“真不像话,外面还有人呢。”
他虽这样说,手还是抬起了她的脚,她悄声道:“不怕,就当我睡着了,哥哥背妹妹,天经地义,他们敢说什么。”
“就你事多,下次别在看那么晚了,回去连晚膳也赶不上。”
疏君伏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独有的香味,是淡淡梨花的味道,她笑道:“那我们就不回府吃了,在街边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听他们说,街边的东西比皇宫的山珍海味要好,我想去尝尝。”
江离唇边展露出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微笑:“这种事不是愉禛说的就是你杜撰出来的,民间的百姓向往皇宫的生活,只有你们吃饱喝足了才想要出来品品平常的东西。”
疏君笑着去抚摸他的脸颊:“皇宫终究不是自己的家,那些东西吃不吃又如何,跟在你们身边就算吃野菜粗食也会比吃到那些珍贵鲜味要高兴。”
江离微微合了眼睛,轻叹一声道:“好,那你想好吃什么了吗?外面那么多东西,怕你吃不完的。”
她低头想了想:“还没有,我们坐马车时看看外面有什么,既然吃不完,以后吃又如何,反正有大把的时间,也不怕浪费了。”
月光常华,与长夜不眠的京城天各一方,仿佛两个世界。熙熙攘攘的人阻挡了两人前进的步伐,叶湑是习过武的,走起路来沉稳有力,却也因身形单薄,健步如飞。可明恩却吃了大苦头,打又打不过他,走也追不上他,主子也都跟丢了,还被这小家伙欺负。
他苦着脸,精疲力尽的撞上突然停下的叶湑:“你干嘛突然停下,疼死我了。”
他捂着嘴,口中有一股腥甜涌入喉中,却见叶湑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小摊子,问道:“那像不像殿下和二公子?”
明恩斜眼观望,还没看清楚,身边的人早已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
疏君在马车上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见这边坐着的人多,便指着那小摊道:“就去那里,停车。”
江里跟在她身后似乎有些不愿意,可碍不过她的软磨硬泡,糖衣炮弹,只好陪她寻个位置坐下。
老板娘刚端上两个盘大的肉夹馍,还冒着蒸蒸热气,她看的两眼发光,伸手去拿,却忘了左手不能拿太烫的东西,加之身后突然冒出两人来,疼的她龇牙喊疼。
“公子。”
“殿下。”
叶湑明恩的脸色十分难看,也没管什么礼数,各自在他们身边空着的位置上坐下。叶湑道:“殿下,你们怎么能丢下我们不管,自己跑到这里来逍遥快活,还叫我们走回去,待会儿你看看,这脚都快磨破皮了。”
疏君咬紧牙根,吹了吹手掌,对他说的话似乎没听懂,默默哦了一声:“我忘了,回去擦擦药就好了,你们自己叫老板给你们上菜,就当补偿。”
叶湑不满的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懒懒道:“十个。”
她答应的也是爽快,不知是不是饿昏了,淡淡说了句:“好。”
明恩虽然有苦,但却不敢说,江离似乎没看到他一般,一边叫疏君别烫了手,一边拿手帕去擦手,等他终于开口了,江离却回给他一个眼色:“公子……”
“嗯,可以,那《金刚经》还有吗?”
这下他终于闭嘴了,疏君倒是十分好奇,怎么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问道:“什么《金刚经》?”
明恩忙看了一眼江离,见他什么也不说,他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疏君眼里含了一抹笑,又道:“那你怎么不叫老板给你上菜,你不饿?”
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可是他吃了主子不给钱啊。
疏君见他怕江离怕成那样,轻声道:“你想要几个,让叶湑帮你点,也是十个?再分一点你那个什么《金刚经》给他,完事儿了我要看看,他若不愿意,你就来告诉我,不然这十个肉馍叫他白吃了。”
几句话说的明恩喜笑颜开:“好啊好啊。”
叶湑却不乐意了,他当然知道那些《金刚经》是做什么的:“殿下……”
疏君并不去理他,反而和江离有说有笑,几乎忘了还多出来两个人。
次日一早,疏君起的晚一些,江离要去早朝,便让她一个人先去翰林院。彼时正碰着下朝过来的沈徽清,两个人浅浅说了一会儿,又被他拉着不知躲到哪里去。
恰逢又用过午膳,今日天气比往日更酷热一些,江离叫她拿那些卷宗出去晒晒,她找来长木板,叫上叶湑明恩来帮忙,又拿了些卷宗给他们一起晒。
虽然叶湑还在为抄金刚经而恼她的气,但她叫做什么他还是巴巴的上来,倒是明恩笑得比以往还要开心,只叫她进去坐着,这些就交给他们两个做。
大约有半个时辰的样子,几人终于歇下,疏君拿着团扇缓缓摇着,一边用软帕擦汗,一边望着那边巍峨高耸的雁塔出神。
关于合府贪案她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只等她抄完一份拿给云锡,叫他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这种事情本不该去麻烦他们的,可是她也不得不去做,就当是她的一点心意。若问她为何不直接去问沐卿,想来她的答案很简单,只是怕被人误会,不敢去找他,更怕让他自己误会了。如今两人都已有了婚约,她还是该躲的地方要躲,免得惹的几人心里不好受。
才休息了片刻,她进屋拿卷宗出来抄版,为了赶时间,她也不是用规格的字去写,只用了平时自己习惯的字迹去写。本来想着王老爹好几日不来探班了,随便写给自己的东西,他应该是不过问的。可她哪里知道,自己正写的得劲,后背不妨被人用戒尺打了一鞭:“叫你把字改过来,写字要坐正了,别佝偻着,像什么样子。”
挨了打,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她慌忙站起身,弱弱道:“这不是抄写的文案,爹你别拿着它,这只是我要拿回府里看的。”
王既明翻了翻卷宗,放下戒尺皱眉道:“你拿这个做什么,这都陈年旧事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当初是出了名的断案能手,疏君也不甚有什么把握,便先拿给了他看,缓缓道:“只有一两处地方有问题,正要写下来,拿给云大人看的。”
王既明坐在案首,曲眉自思,疏君不敢上前去打扰他,反手摸了摸被打的发麻的后背,暗道这老爹下手是真的够狠。江离从外拿来她晒的卷宗,边走边笑道:“你拿错了,这些前些日子才晒过,你瞧这竹简都破裂了,又该重写了。”
疏君赶紧朝他使眼色,动动手指向王既明,而江离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又笑道:“还是老规矩,我写你编录,你记得待会儿都收进来,别晒出裂缝来。”
王既明正低头沉思,听得这句,顺手抄起戒尺便打了下去,她闪躲不急,硬生生受了。王既明怒目而视,嗔怒道:“这些东西是你干的,怎么叫你哥来,去重新抄一遍来,抄完了拿给我看。”
江离乍然变色,上前解释道:“爹,她才搬那些卷宗出去,才进来一会儿,我也做完了公务,让她先歇一歇,只是几行字,不碍事的。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也得给她留点脸面不是。”
王既明望着他年轻俊朗的面孔,瞧瞧他的行事作风,当真有些他往日的风度,不免颔首道:“你说的是,不过,日后别在惯着她,陛下既要她在这里帮忙,自然也没给她什么特权。可说到底,做好一件事便要下苦功,别懒手懒脚的,宠出一身坏毛病。”
江离点头称是,将她从自己的身后拉出来,又说了几句数落她的话,王既明才叫二人出去,自己在那里埋头苦干起来。
疏君坐在檐下,由着江离帮她查看伤疤,戒尺打了多日,又加保管不当,已经生出褶皱裂缝,那一板子也是不轻的,打在手臂上,掀起来时已经破了皮,冒着丝丝血水,她不禁想起后背上那一鞭,难怪觉得有一股一股的凉意,可当着江离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开口。
她低着头,感受日光拂在脸上的温度,她几乎从没挨过老爹的打,自从到了翰林院,他总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肯叫人小瞧了去,就算他再用力的打,只是想要她能做到最好,不负他们的期望。垂下眼睑,血红的瞳孔忽明忽闪,不过转瞬即逝,掩下了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