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锦衣与熊贵妃暗自较量之时,宋景行用仅有的几日晴朗的天气,见缝插针,建好了明堂一楼。
天家在苏博的陪同下来巡视了一遍,觉得用砖石砌成的明堂被宋景行弄得也还算过得去。虽是砖头,但砌起来的样式与十年前的明堂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夸赞宋景行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又匆匆离去。毕竟天家日理万机,能抽出空来巡视明堂,已是他们的荣幸。
但小黄门望了一眼因为下雨而满是泥泞的地面,撇撇嘴没作声。
苏博留了下来,与宋景行并肩站着,一脸慈祥:“这一楼最是容易建造,越往上,要求的工艺越高。宋侍郎可得小心点。”
宋景行微微一笑:“多谢苏尚书提醒。”
苏博犹豫了一下,又道:“转眼一过去一月有余,宋侍郎若是思念家人,老夫可以请奏天家,让宋侍郎休沐两三日,好与家人团聚。”
“多谢苏尚书体恤下官,不过休沐之事倒不必了。”宋景行婉拒了。
二人正说着话,宁咏走过来,怀中还揣着鼓囊囊的油纸包。
“宋侍郎,有一个新招的工匠说与你是好兄弟,他阿娘在空闲时做了些点心,非要下官带过来与你。”
宋景行挑眉:“哦,那人叫什么名字?”
“姓肖,名扬,肖扬。此前有一名工匠咳嗽不止,只得让他家去休养,而后李工头又新招了一名工匠,便是此人。”
宋景行道:“肖扬与我的确要好,是过命的兄弟。”他接过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新晒的杏脯来。
近来京都多雨,杏脯不易晒,肖母能晒出这些明净的杏脯着实不易。
宋景行将杏脯递给苏博:“苏尚书可要尝尝?”
苏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怔愣了一下,拿起一块杏脯:“如今杏脯可不多得,你的朋友重情谊,老夫可不敢多吃,就留给宋侍郎慢慢享用罢。”
宋侍郎点头:“我与肖扬许久不见,他此前受伤,还想着他是否痊愈。如今他来了,却是正好,肖扬力大无穷,明日二楼架梁,正是需要他这样的工匠。宁郎中,劳驾你再跑一趟,将肖扬请过来。”
宁咏自然满口答应。
苏博捏着那块杏脯:“那宋侍郎且忙着,老夫还有事要忙,就先行一步。”
宋景行也不挽留:“苏尚书慢走不送。”
苏博一走,瞧着四下无人,小黄门忽地开口:“这肖扬,可是肖利的孙子?”
宋景行将一块杏脯递给他:“你倒是什么都省得。那位宋侍郎对你倒是知无不言。”
小黄门却没再作声。宋景行也不在意,小黄门想说,自然会说。他若不想说,便是死也不会开口。
肖扬过来时,小黄门一直在一旁冷眼观察着他。
二楼架梁,肖扬熟门熟路,与宋景行配合又甚好,很快就领会了宋景行的意思。宋景行早上问了唐斌,明日是个晴天,又是黄道吉日,最是适合架梁。
说完事情,肖扬并没有借着与宋景行的交情便趁机休息,而是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临走前却是道:“我妻子如今已有孕,过得甚好,还请家人勿惦念。”
宁咏一脸的八卦:“这莫不就是赵五姑娘嫁的郎君罢。这论起来,宋侍郎与肖扬可是实打实的连襟呢。肖扬可得唤宋侍郎一声姐夫。既是康惠坊肖家,那肖扬岂不是……”毕竟同住康乐坊,宁咏对赵家的事情还算清楚。
宋景行打断他:“前两日,我让宁郎中学着绘制的图可绘好了?宁郎中若想在工部平步青云,没有几分真本事可不行。”
宁咏总觉得,宋景行话中有话。
可如今宋景行是他的顶头上司,得空教他绘制图纸,也算是额外的福利。跟着宋景行混了一段日子,宁咏也学到了些许本事,不算是个草包。
他讪讪道:“图纸繁复复杂,下官还得学些时日呢。”
宋景行没再理他。当初在春光阁初见宁咏,还觉得他有几分风骨,可如今的宁咏,啧。与苏楚倒是相配。
晚上小黄门照旧拎来热水,伺候宋景行洗脚。
灯光如豆,小黄门忽而幽幽道:“义父许是不想将我牵扯进来,是以他当年并没有与我说什么。但他临死前,却是在家中的墙壁中留下这一封书信。”
“我不认得什么字,将信揣在身上好些年,才磕磕碰碰的将信读完。”
小黄门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蜡球来。
宋景行拦着他:“你确定我是好人,要将这封密信交与我?”
小黄门望着他,语气笃定:“我相信宋侍郎是个好人。宋侍郎与义父一样,都姓宋,自然是好人。义父为了报恩,不惜以身涉险,虽然失败了,但我相信义父去得毫无遗憾。”
他说完,将蜡球放在宋景行手上,竟是如释重负:“宋侍郎,我义父,与义父恩人肖家所蒙的冤情能否洗清,便全依仗您了。”
宋景行手中轻如鸿毛的蜡球,忽而变得分外烫手。
他轻轻地将蜡球捏碎,露出里面的纸团来。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二十年前的一桩秘事渐渐浮现。
原来,竟是如此……
苏楚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
京都里有名的医工、以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医婆,苏楚通通都去看了个遍。那些人中,十有七八断言她腹中所怀,是男婴。还另有二三,断言她腹中所怀,是女婴。断言是男婴的,苏楚全都有赏;断言是女婴的,苏楚只道别人医艺不精。
宁咏回到苏家埋头绘制图纸时,苏楚甚至还没回来。
门帘被人撩起,宁咏抬眼望去,竟然是白发苍苍的苏博。苏博穿着燕居服,头上无冠,一头华发苍苍,在灯下一看,竟是老态龙钟。
终究是上了年纪,便是再得天家宠爱,苏博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宁咏赶紧恭敬地将苏博迎进屋中,苏博瞧见他摊在桌上的图纸,凝神望了须臾,才缓缓道:“宋景行为人不错,对你竟是毫无保留的教授。”
尽管因为他的缘故,宋景行是嘲讽过他,但宁咏是真心实意的钦佩宋景行,当即附和道:“宋侍郎的确不错。祖父可是想着,在明堂建成之后,向天家请奏,让宋侍郎接替祖父的职位?”
那晚苏博的话,始终让他猜测不透。宁咏承认,他的才华远远比不上宋景行,论人品,宋景行值得他钦佩。
苏博笑起来:“莫说本朝了,便是前朝,也不曾有过这般年轻的大员。便是祖父愿意,天家也不会准奏的。宋景行如今能做工部侍郎,不过是天家觉得他大有用处。”
宁咏惊骇地看着苏博。莫不是,天家欲在宋景行建好明堂之后,将宋景行……
苏博意味深长:“莫要胡乱猜测天家心思。天家乃是九五之尊,雷霆震怒,皆是恩典。”
当年肖利可不就是猜错了,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而他苏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才能将苏家给保全下来。
天下人都可以错,唯独天家不可以。
就在此时,苏楚回来了。
苏博皱眉:“你如今已经嫁人了,不在家中伺候夫君,整日往外跑,成何体统?若是叫御史知晓,非得参我一本不可。从明日起,你就好生待在家中养胎,得闲给宁咏熬些羹汤,补补身子,你没瞧见,宁咏都瘦了。”
宁咏受宠若惊,又恐苏楚生气。
祖父很少朝她发脾气,苏楚顿时有些委屈,她这般做,还不是为了苏家。倘若苏家无男儿,祖父百年之后,怕是那些族人就迫不及待的要将男丁过继。
看到孙女委屈,苏博到底软了心肠:“近来京中不大太平,还是少出门的好。”
京中不大太平?可她方才回来时,只见四处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的,何来的不大太平?
次日乃是吉日,天家亲来观看架梁仪式。
肖扬身穿短褐,一身肌肉鼓鼓囊囊,肩上托着巨大的木梁,一双眼却是愤恨地投向天家所在的明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