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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覆长生 微云疏影 2591 2024-07-11 19:37

  “国巫大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此乃千年未见之变局。”荀慎望着同门师弟,一字一句,郑重至极,“我法家之所以能在昭国扎根,一是历代君王信赖,二便是儒家、墨家等显学,并未全力与我等相争。”

  儒家八派,墨家三支,内部都打得不可开交。

  昭国的子张之儒,相里之墨,全都是中原腹地混不下去,跑来边陲讨生活的失败者。

  儒家中最显赫的公羊、谷梁,都在陈国、郑国晃荡;

  墨门矩子,也在陈国。

  这些学派并不是不想来昭国发展,主要是因为法家在昭国扎根,他们想要挖墙脚,耗费的力气太大,还未必能挖得动。

  如果倾巢而出,能不能嬴姑且不说,自家大本营说不定还会被偷,所以每次就随便派几个人过来游说一下,成固然好,不成就算了。

  但这马上就要变成老黄历了。

  “纵然是姜王室,天子之下,也有诸侯。不仕天子,也可仕公卿。”荀慎缓缓道,“如今天下,却再无诸侯。”

  这就意味着,所有学派都没了第二个选择,他们必须不惜一切地博得殷长嬴的喜欢和认同,才能有生存的空间。

  否则,君王都不用你家学问,公卿又都是跟着君王走的,上层社会打不通,你有什么脸面自称天下显学?

  儒家有人,墨家有技术,兵家有根基,杂家有钱,道家有底蕴,法家有什么?

  君王的信赖罢了。

  一旦法家失去殷长嬴的另眼相待,后果是极其可怕的。

  所有学派都会冲上来,疯狂踩法家几脚,逼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方会罢休,以免君王哪天又想起了他们。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杀人不见血,却残忍到从来就只有赶尽杀绝。

  杨辕当然也明白其中厉害,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荀慎竟会为这个原因,主动向他求和。

  天底下真有这样以德报怨的圣人吗?

  杨辕不信。

  故他不咸不淡地附和了一句:“荀兄乃是恩师最得意的门生,此番律令修改,愚弟愿以荀兄为首。”

  荀慎知道杨辕多疑,平静道:“杨辕,你曾欲置我于死地,无非就是因为我献策先攻郑国,被大王采纳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杨辕脸上虚假的笑意也荡然无存,只有冰冷:“若你是为了谋取荣华富贵,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可你献策,为得是什么?”

  荀慎缄默不语。

  这是他们横隔在这对师兄弟之间,最大的心结。

  杨辕虽然对荀慎充满难言的忌妒,可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他都从来没想过将这位师兄置于死地。

  直到殷长嬴决定对六国发动灭国之战,在先打哪个国家的次序上,荀、杨二人产生了分歧。

  杨辕认为,六国之中,卫国最弱,应先灭卫国;

  荀慎当时却背负着卫王的任务前来,为阻止殷长嬴派兵攻打卫国,他举出先攻打郑国的种种好处。

  最终,殷长嬴采纳了荀慎的策略,先打郑国。

  荀慎凭借此功,就算官拜丞相也不为过。

  杨辕本身就不带兵,想要成为三公,只能依靠谋国有功。

  偏偏军略中最大的功劳,又被荀慎给抢了。

  也就是说,他的所作所为,间接地阻断了杨辕的青云之路。

  最讽刺的是,荀慎抢了这一功劳,却压根不想当昭国的丞相。

  他只是想方设法救自己的祖国而已。

  自己梦寐以求,拼尽全力想获取,还未必能得到的东西,对他人而言,却唾手可得,且弃如敝履,杨辕如何不恨?

  “看在恩师的面上,我只说一遍。”杨辕盯着这位同门师兄,语气如冰,“我们两个,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说罢,他将杯中香饮往地上一泼:“请回吧!”

  若换作从前,荀慎被这么摔到脸上,定然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但现在,他沉默片刻,却道:“我承认,我对你的态度,却有不当之处。”

  他们两个人关系差成这样,杨辕固然有问题,荀慎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头到尾,他就没真心认同这位师弟的所作所为。

  这并不奇怪。

  荀慎是宗室之后,出身尊贵,衣食无忧,又天赋绝伦。在家被父母宠爱,拜师被老师看重,名闻天下后,走到哪国,国君都要以礼相待。

  他生来就不曾困顿穷苦,自然看不上杨辕汲汲营营,追逐利益。

  杨辕讽刺地笑了:“荀兄何错之有?”

  这是荀慎踏进杨家以来,杨辕说得第一句真心话。

  杨辕比谁都清楚,荀慎对他的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这位王孙公子从来不曾真的怠慢他,不像其他很多同学,看不起他的出身,肆意折辱,从来不把他这个寒门子当人看。

  荀慎只是……只是为他惋惜,认为以杨辕的天赋,应该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学问,而非钻营身上罢了。

  但人的出身,早就写在了脸上,也刻进了骨子里。

  荀慎生来就是王孙公子,杨辕则是小吏之子,两人的处境一天一地。

  若非拜入同一个老师门下,杨辕就连见到荀慎的资格都没有,他们的世界,根本就不会有交集。

  荀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对杨辕来说,需要花费千百倍的力气去谋取,却还未必成功。

  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才可以去追逐理想、尊严;

  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抛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先将名利弄到手再说。

  这就像贵族小姐会鄙夷姬妾们以色侍人,不知廉耻;

  姬妾们却只有在历尽千辛万苦,侥幸上位之后,才能把曾经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一样。

  即便如此,耻辱的印记,仍旧会铭记终生。

  面对杨辕发自内心地,真诚地,说不清究竟是讽刺,还是自嘲的话语,荀慎却摇了摇头,心平气和地说:“我原先以为,自己涵养甚佳,故对你的敌意,我免不得有些恼怒,认为你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

  杨辕冷笑道:“不必抬高我,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荀慎却像没听见杨辕的话一般,继续说:“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所谓的涵养,仍是居高临下的傲慢,真是——”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何等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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