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国,王都,庐龙城,南郊。
孙青例行公事,站在灞水河岸,看着前方整整齐齐,落错有致的城郭。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种莫名的情绪。
“奇怪。”孙青心道,“屋舍的规格和安全都检查了许多遍,没有任何问题。从外才能关上门的城墙、各坊间锅炉等也都准备齐全。地基外的土地悉数封住,确保这些人不能挖地道偷溜。”
桩桩件件,全都就位了才是。
这座位于城郊的小城镇,就是六国贵族的囚笼,守备森严,无论想要进还是出,都没那么容易。
但为什么,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呢?
他眉头紧锁,身边之人全都大气都不敢喘。
偏偏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驶向小城内。
“荀慎?”孙青感知到车内坐得是谁,更加费解,“他刚被大王放出来才几天?一听见卫国人安顿下来了,就跑来拜见卫王?”
不要命了?
但这一次,孙青猜错了。
入城之前,荀慎就让从人先轻骑快马,去卫相卫平家中通知一声。自己则在车上整理好衣冠,深吸了一口气。
卫平听见荀慎求见的消息,也很惊讶。
他与荀慎虽谈不上交情莫逆,关系也差不到哪里去,卫王背信弃义,导致荀慎被昭王下狱,卫平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却无计可施。
至于荀慎被放出来……
鉴于他们才到昭国三天,别说了解情况,就连周边的东南西北都没有摸清。这等新鲜的消息,自然也就无从打听。
虽然心中差异,但两人到底都是卫国公卿王侯,礼不可废。
卫平收到消息,自然换上一身正式的整洁衣裳,来到中庭,看见荀慎被侍从引了进来,立刻作揖。
荀慎还一以揖,两人并肩走进正屋,端详一下彼此,心里都想叹气。
卫平印象中,荀慎是典型的卫国王侯公子,轻裘缓带,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备受女子倾慕。
两年未见,却发现对方形销骨立,宽大的深衣套在身上,简直就像要随风飘去,鬓边也生出几缕白发。
而荀慎记忆里,卫平虽温文尔雅,可眉间始终蕴着一丝愁苦之色。那是将弱国抗在肩上,却又无能为力的一种痛苦。
但现在,大概是尘埃落定,又或者破罐子破摔,卫平虽面向苍老了不少,背也有些佝偻,心情却没那么郁结了。
又或者,他早已心存死志也说不定。
不过短短两年,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卫平和荀慎心中都不胜唏嘘。但很快,荀慎的目光就落到正屋的几件摆设上。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卫平也注意到了,不由苦笑着摇头:“见笑了,昭国……并未抄去我们全家财物。”
单单是说这番话,都有些难以启齿。
但卫平是个正直的人,不会添油加醋说人坏话。
故他坦诚地告诉荀慎,昭国只拿走了他们的田地、宅邸,以及家中藏书,前二者是搬不走,后者是直接运到宫中的石渠阁去了。
至于金银珠宝,古董玉器,绫罗绸缎,人家都打包装箱,一应给他们运过来了,东西到得比人还早。
荀慎闻言,不由骇然:“一文都没有取吗?”
“若说数量,自也不是全都能对上。”卫平清楚得很,重金在前,想要没人伸手,怎么可能?
就比如说,什么金碗、金筷子之类的日常器具,不知倒谁手里了。平日用得惯的东西,也大部分都不见踪影。
有些是因为价值高,有些是因为太便宜,昭国也不是什么东西都给你运的。
亡国之人,怎么可能配得上这么好的待遇?
但一看就很名贵的古董、珍玩、玉器、朝服之流,大部分都在。金条、铜钱等,也还了部分回来。
对一个家族来说,最重要的,也就是这些古玩和藏书,能保住一部分,已经不错了。更不要说,他们手上还留了钱。
“荀弟来时,可曾见了城外的集市?”卫平十分感慨,“那是商人们得到官府审批后,前来搭建的,就是专门向我们卖东西。”
“乔迁”新居,百废待兴,总要买些日常使用的东西吧?
商人们早就打听清楚了,卫国的能工巧匠,已经全进了上林苑。这次乔迁过来的,除了贵族之外,就是他们的门客,还有心腹仆人。
哪怕是仆人呢,寄身公卿家的大树下,平日不说养尊处优,也没几个要亲自干活的,让他们烧水劈柴做饭洗衣,简直要了他们的命。
故这些商人早就盘算好了,除了热水不卖——因为有锅炉一直在烧热水,为所有人提供外,其他什么都卖。
日常器具、一日三餐、衣服鞋履、锅碗瓢盆、木炭柴薪……
卫平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卫家家大业大,还回来的东西也多。商人们卖的东西值几个钱,他还觉得物件粗糙了呢!
倒是饭食,石磨虽然也传到六国,可昭国是大本营,普及度最高,无论花样还是味道,都比卫国好很多。
但当家人把东西都买齐后,卫平一看三天来的支出,顿时就心惊胆战。
现钱居然花出去了一小半!
再一盘问心腹,东西也没买很贵,都是正常水平。
说实话,远远比不上卫家从前的用度。
心腹们还觉得委屈呢,没能帮卫平维持公卿的排场,如此寒酸,实在丢人。只能在来客人的地方,摆几件名贵陈设撑场面。
换做从前,这等暴发户的行为,卫家根本就不屑。
卫平顿觉不妙。
在卫国,他们之所以能那么大手大脚,是因为有土地,有官位,有商人供奉,来钱的项目很多,多到卫平根本不用去贪,日子就能优渥至极。
可到了昭国,他们能有什么?无非“坐吃山空”四字罢了。
种种琐事,纠缠在卫平心里,愁得他甚至都没空去想昭王会对卫王怎样。光是想想这些卫国贵族们该怎么活,他就已经多了几根白发。
但这些细枝末节,再说出口,就丢人了。
卫平之所以说这么多,也是察觉到荀慎此行似乎带了任务前来,却难以启齿,才抛砖引玉,略报家门之短,以令荀慎放松。
看见时机差不多了,他就佯作随意地问:“不知荀弟上门,所为何事?”
“说来惭愧。”荀慎苦笑道,“荀某受人之托,希望能见贵府三公子一面。”
卫平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