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慎和卫沂之的交谈,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避开为他们驾车的寺人。
或者说,荀慎对卫沂之所说的每一句话,也正是他想对殷长嬴说的话。
自打与殷姮见过之后,这位名动天下,才智高绝的策士就已经猜到,他之所以能从廷尉衙门出来,并不是大王又想起了他,仅仅是因为国巫大人的善意,大王就无可无不可地将他释放,随意安排了个合适的位置打发他,仅此而已。
他已经失去了大王的信任和期待,不尽快重新站到大王面前,那他一辈子就是在上林苑修书的命。
昭国的公卿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本人以及上书,永远无法出现在大王面前。
正因为如此,他明知车夫一定会将他与卫沂之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五一十地汇报给郑高,还是选择通过教导卫沂之的机会,借机袒露心声。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没有坑卫沂之。
一旦发现卫沂之有说错话的可能,荀慎就会抢先开口阻止,以防卫沂之给大王留下不好的印象。
卫沂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相当配合。荀慎主动问,他就回答,荀慎不主动说,他就装作不存在。
但郑高会不会将这些对话转述给大王?
若荀慎与其他人交谈,郑高未必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说不定就不打扰大王了。
但与他对话的人是卫沂之,国巫钦定的大弟子,昭国的又一位“巫”!
荀慎不认为,郑高有这种胆子,明明知晓与卫沂之有关的事情,还敢选择不上报。
事实也正是如此。
车夫回到上林苑的时候,天已擦黑,离宫却依旧灯火通明。
殷姮正与殷长赢对弈。
这种在她记忆里十分古老的娱乐,在如今却十分盛行,世家经常拿它来锻炼子嗣,殷长赢自然也会。
只不过,殷长赢以前没在她面前下过棋,其他人又不敢说“公主我们来对弈一局”,导致殷姮迟迟不知围棋的存在。
直到这两年走南闯北,殷姮才发现,这时代不仅有围棋,而且和她印象中的相差许多。
棋盘只有十七道,黑白棋子各一百五十个,而且是白子先,黑子后,和后世完全相反。至于规则,更是差距极大。
她不由来了兴趣。
樊辰跟着孙青和墨家贤达们混了好几年,自然也会对弈,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教殷姮规则。
但自从陪“初学者”殷姮下了几盘之后,他看见围棋就头疼,听见“对弈”就绕路走。
因为他一盘都没嬴过。
哪怕教殷姮下棋的第一盘棋局,最后也以殷姮险胜而告终,至于接下来……樊辰完全不想回忆,他到底输得多惨烈。
最后就演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郑高悄无声息回来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棋盘。
白子轻灵迅速,恬淡柔和,黑子雷霆迅捷,只攻不守。
棋至中盘,白子稍微显露了一丝颓势,却仍有挽救的余地。
瞧得出大王现在兴致很高,郑高安静退到一旁,不打扰这盘棋局,殷姮见他来了,却拈起一颗白子,顺便问:“荀慎和卫沂之可曾平安到家?”
“阿姮。”殷长赢提醒,“专心棋局。”
殷姮不由莞尔:“我可没有耍赖的意思。”
说罢,她已落下一子,斩断黑子连绵的攻势,夺回部分江山。
郑高早就发现,大王和国巫大人的关系,自从那夜共饮开始,就有了微妙地变化。
若说从前,一个是直接地发号施令,赏赐恩宠;一个是沉默地接受安排,以行动回应,现在则多了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竞争意味。
虽然郑高没办法理解,他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
人类争斗,往往都是为了生存或名利。
这两人却完全不涉任何利益,更不存任何敌意,相处状态也没有多少改变,仿佛就只是一次连实质内容都没有的意气之争。
甚至于,有没有这场竞争,郑高都不能确定。
他只是跟随殷长赢太久了,无比了解侍奉的君王。
这种慵懒之余却带着微妙战意的状态,怎么都和往常有所区别吧?
郑高虽看出了这一点,但他更清楚,殷长赢并没把殷姮当外人乃至敌人的意思。相反,那一次夜饮之后,两人的关系反倒更亲厚了。
既是如此,郑高自然也拎得清轻重。
换做旁人问话,没大王吩咐,他铁定不回答。
可国巫大人问了,又是现在这等气氛,大王明显兴致很高,怎么都不会怪罪,他若不回答,才是破坏气氛。
若真如此做了,虽不至于令大王不悦,毕竟忠诚于君王,什么时候都不是坏事,却也不可能得到大王更多的倚重。
故他殷勤答道:“荀大人留宿卫家,办差的人便先回来了。”
听见郑高的回禀,殷姮有些惊讶,殷长赢却十分淡然。
以他们两个对荀慎的了解,自然知道,若不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种时候,荀慎万不敢留宿卫家。
且不说卫平的身份,单是几条街外,就是两座加起来占据整个小城一半面积的宅邸,分别留给卫王和梁王暂住。
瓜田李下,荀慎再怎么惦记故国,也不至于这种时候自讨没趣。
明知道荀慎一定说了某些话,希望通过这种渠道转述给他,面对曾经无比看重的臣子,如此婉转曲折地转托,殷长赢的态度却随意到近乎漠然:“阿姮想听?”
殷姮心中轻叹。
这就是殷长赢不惜攻打卫国,也要索来的人才啊!
昔日与君王把臂同游,彻夜长谈,恩宠之盛,引得满朝侧目,公卿嫉恨。一朝被厌弃,就连将一句话传到君王耳边里都难如登天。
想到这里,殷姮轻轻点头:“有些好奇。”
殷长赢见状,淡淡一笑。
他当然知道,殷姮对荀慎究竟说了什么,其实没多大兴趣。她只是想给对方一个机会,让荀慎的话语能传达到他耳边罢了。
假如荀慎通过这种手段传话,殷长赢都不愿听。这位天下闻名的法家大贤,在政坛基本上就不可能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