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国,寿城。
向将军疲惫地靠在内城的瞭望台上,铠甲已经破败不堪,沾满血污和尘土,汗水和污垢纠结在一起,臭气熏天,就像个野人。
而他的身上,乃至脸上,都布满狰狞的刀疤。
“将军,西城内墙被破,已无材料修补!”
“拆民居!”
“周围的民居都已经被拆光了!江米(糯米)也不够了!”
江米熬成的浆汁,混合石灰,如果再加入一点糖水,就是上好的粘合剂。
唯有用又大又厚的石头,以及这种粘合剂重新修复城墙,才能抵御住昭国军队源源不断,遮天蔽日的箭矢。
向将军还未说话,就听见冰冷的声音响起:“这半月来,又有多少人想逃出城?”
“大公子!”
楚启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的样子未必就比向将军好多少:“胆敢出城者,杀无赦,全家为奴。家产悉数充公,财帛、珠玉、美人,赏赐给将士,粮食入库!”
“诺!”
众人得令,纷纷去执行。
向将军却站着不动。
楚启见状,也走到瞭望台上。
“大公子,你看远处。”向将军指了一下城外。
树林已经全被砍光,不远处就是连绵的军营,飘扬的昭国旗帜,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头。
再远处,隐约可见一条轨道。
“昭国的粮食、军械,正在源源不断地往这里送,而我们呢!”向将军突然咆哮了起来,“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牺牲了七万子弟兵,才守住了唯一一条粮道。祝国各城,却在运粮一月后,就再也不给我们送粮了。”
这件事,仅限于楚启和几位大将知道。
假如城中之人知晓,他们已经断粮了三个多月,仓库里除了表面一层的粮食外,其他都是沙子,军心立刻就要溃散。
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楚启必须偷偷派人将沙子运过来,还要派人接应,以激发士气。
但昭国的大军,自然不会允许粮草接应,每每率众来攻。
多么可笑啊!
明明是假戏,却还要真做。
想到他们的子弟兵,为接应、夺取所谓的“粮草”而不断牺牲,向将军就难掩愤懑。
“最近这两次,我们佯装运粮,王乾却只派小股部队来试探,没有派大军来攻。”向将军难掩心中悲怆,“他已经猜出来了。”
楚启没说话。
“而城中,也有人猜出来了!”
“他们知道我们快没粮了,要饿死了,下一步就是要吃人了!所以他们想要跑!投靠昭国也好,跑到祝国其他城市也好,总是一条生路!”
楚启平静道:“所以呢?”
“为什么其余各城不肯运粮!”向将军的面孔都扭曲了,“他们给出来的理由是,大王也缺粮,他们要勤王!”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啊!
大公子为什么要将祝王送走!
楚启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他在又如何?”
向将军无言以对。
楚启说的不错,祝王就算在寿城,也起不到任何正面的作用。
因为祝王根本不敢上城墙。
身为一国之君,国家危难当头,无法挺身而出。非但不敢亲自带兵出征,甚至连去前线激励将士都做不到,士兵们也不是傻子,怎么愿意继续效死?
寿城之所以能在昭国百万大军的围攻下,坚持这么久,不就是因为履行监国职责的大公子时时刻刻都拼杀在第一线,鼓舞所有人吗?
更何况,向将军和楚启都很清楚,祝王不过是一个幌子。
祝国其余各城不再送粮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各城城主都觉得,祝国铁定要亡了,与其倾家荡产,打一场不会赢的仗,还不如保存实力,等到王乾大军兵临城下,就立刻开门献城。
献城投降,对昭国来说,是功。
有功,就能被封赏。
若是死战到底,只有灭亡。
楚启并不责怪这些城主。
祝国姓楚,但作为一国之君的楚完都做好了投降保命的准备,何况其他人?
“寿城一旦被破,祝国就已经亡了。”
楚启比谁都清楚这一事实,这就是他一直留在寿城,死战不退的原因。
可他心里知道,寿城,坚持不长。
昭国的军械比他们先进太多,兵力也远远在寿城的数倍,城内人心惶惶,偷跑者与日俱增。许多富商、贵族,用重金贿赂守城士兵,想要离开。
虽然他用铁腕手段,以杀立威,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被愤怒的贵族一拥而上,砍了他的头颅,然后打开城门,向王乾邀功。
“昭国入侵卫国、梁国时,只对公卿、世家、豪商动手,对百姓秋毫无犯,士兵们的衣服破了,都必须自己掏钱,向当地百姓购买。”楚启缓缓道,“你可知为何?”
向将军摇头。
“因为殷长赢知道,对公卿、富商再怎么严苛,他们也舍不得死;而对百姓稍微好一点,就能收服这些百姓。”
“但这有什么用呢?”向将军不解,“百姓愚钝无知,如同牛马牲畜一般,被人鞭策驱使。殷长赢苛六国公卿,只会为他招来无边骂名。”
百姓不知书,不识字,真正的话语权,不都捏在世家、贵族、学阀,这些文人、贵人们的笔杆子里吗?
殷长赢被骂得这么狠,也没见百姓站出来为他说话啊!
楚启没有回答。
在心里,他无比认同殷长赢的做法。
世家、公卿、学阀,是永远喂不饱的。
你给了他一座城,他还想要一个郡;你采纳了他的思想,他就希望朝堂上全都是自家学派的人;你给了他相邦之位,他只会想世世代代,这个相位都该我家所有。
相比之下,给予一星半点就能够满足的百姓,是多么容易驯服啊!
跟着他死守这座城的,除了忠臣之外,就是王都国人;而不给寿城送粮的,乃至图谋背叛他的,都是祝国公卿。
“向将军。”楚启平静道,“若寿城破了,你带着亲兵和家小,混在人群中,离去吧!”
向将军露出苦涩的神情,布满伤疤的面孔,却让他显得狰狞无比:“我的家在这里,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西城墙大幅坍塌!”
“不行,来不及修补!”
“报——敌军……大举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