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微妙。
她其实并不知道红衣男子夺舍的标准,可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一旦对方发现她信息缺失到几乎一无所知的地步,真话中混杂假话蒙蔽她,就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所以,殷姮表现得非常平静,既像是好奇地随口一问,又像意味深长地试探。
红衣男子有一瞬的犹豫。
倘若说殷姮对超凡世界的不了解,来自长生种们的避世隐居,那红衣男子的劣势就在于他多年来困在辰山,与目不识丁的矿工为伴。别说世界变成怎样,就是樊郡之外,他都一无所知。
这等情况下,若要比谁更吃亏,难说;可要问谁更急,不是一目了然吗?
红衣男子实在不敢赌殷姮到底知道多少,一是因为他很虚弱,与殷姮交手必输无疑,不敢冒险去欺骗、激怒对方;二便是,纵然在他那个时代,也没见过像殷姮这样,年纪这么小,实力却这么强的。
他忍不住想,殷姮真没有师傅,或者家学渊源吗?
正因为红衣男子底气不如殷姮足,故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此子既是吾血脉后裔,又意志坚定。死去之后,生机可停留七日,堪为夺舍的最佳人选。”
殷姮若有所悟。
她之前就注意到,先王殷楚故去的第七个晚上,生机才彻底散去。但来到安南县后,她也见过不少人死去,别说七天,生机一天都没留足的大有人在。
当时,殷姮就猜测,生机的残留长短,与人的潜质和意志都有关系。
殷楚虽然病弱,却是心性刚毅之辈,目标明确,临终之时又有遗憾未尽,故生机锁在体内的时间长一些。
至于安南县的奴隶们,许多都只是庸庸碌碌地活着,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妻儿,没有目标,更没有未来可言,对生和死都麻木了,体内生机自然散得快。
红衣男子的回答,不过是证实了殷姮的想法而已。
但很快,殷姮就注意到了另一个关键。
红衣男子的潜台词就是,夺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能需要好几天。这个时间内,被夺的那具躯体生机不能散,否则就会失败。
可殷姮记得很清楚,那只怪物一击不成,第二次是等到第七天晚上才来的。
这是否证明,对方比红衣男子更强?
殷姮思考片刻,又问:“若只是血裔即可,放眼整个辰县,有多少你不可夺舍之人?难不成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就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在赌。
红衣男子一看见她来了,立刻就要弄死夺舍对象,冒着被她发现的危险也要完成夺舍,显然有他的急迫性所在。
殷姮想知道原因。
当然,她很清楚,正面问,人家未必会说真话,只能靠诈。
不管红衣男子是怎么从人变成山神的,观他气度,生前必定是个大人物,要么很强,要么地位很高,或者二者兼有。
所以殷姮就赌他子嗣众多,枝繁叶茂,经历多年,血脉早融入大地。就像东方六国的世家,族谱一拿出来,个个血脉能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
红衣男子显而易见地陷入了挣扎之中,久久不语。
他越是如此,殷姮就越知这个问题果然很关键。
看见殷姮没有动摇的意思,一直等着他回答,最后,红衣男子还是叹了一声,无奈道:“唯有辰国遗民,吾才能夺舍。”
得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殷姮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她之前就在苦苦思索,人究竟如何才能变成山神,又为什么,眼前的红衣男子虚弱到都快要溃散了,却还能保持神志清醒。
这与殷姮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严重不符。
长生种的虚弱一定伴随着疯狂与堕落,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岷山山神的陨落令岷山主峰瘴气弥漫,周边的山谷都寸草不生;
羌水水神虽然尚能保持一定的清醒,却也处于半混沌状态,为了保住自身实力,不惜发动洪水,戕害人命,染上无数业力;
红衣男子与辰山相连,凭什么可以幸免?
但现在,殷姮终于明白了,红衣男子是利用辰山的灵气,以及辰国的气运,用某种仪式结合在一起,生生造出来的神。
与其说他是辰山山神,倒不如说是“辰山与辰国之神”。
所以,辰国在,红衣男子就在,而辰国亡了,红衣男子的力量就不可逆地,一日比一日弱。
殷姮虽然不大清楚,“辰国遗民”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血脉?祭祀?某种传统或者习俗?
但听见“血裔”二字,再想想当年那只狰狞的怪物,她不由暗想,难道幕后黑手竟是昭国的某位先王不成?
这也不无可能。
试想一下,当一位君王的生命走到尽头时,突然知道,有一种方式可以让自己获得更长的生命,更强的力量,只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比如终生不得离开某地,外貌会畸形变异,等等。
又有多少人可以拒绝这个诱惑?
殷姮的心绪变得有些复杂。
殷氏王族的先祖可能沦为怪物,并不会激起殷姮心中任何波澜,因为她对殷氏王族没有任何归属感,就和听外人的事情差不多。
可她不知道殷长嬴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想法。
奈何此事干系实在太大,她非但不能瞒,还得尽快写信回去,事无巨细地告诉殷长嬴。
没办法,只要一想到昭国每年都要举行的祭天、祭祖等活动,殷姮就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你祭祀的老祖宗是不是还活着,已经变成了贪婪的怪物,等待夺你的舍?而每年的祭祀,就是对方定位你的方式?
种种念头,在殷姮心中不过一闪而过,她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红衣男子。
殷姮知道,红衣男子在等着她问,人类到底怎么样才能变成山神。
毕竟,就算她猜到了原理,也不知道具体仪式。只要她感兴趣,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整个过程。
偏偏殷姮对“长生”毫无兴趣,因为对她来说,一旦回家,悠长的寿命就唾手可得,不需要再花力气去追求,甚至走偏门。
故她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问:“我听说,人类中曾有个强者,名为姬青阳,他的结局如何?是否也变成了山神或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