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赢此言一出,正殿气氛都是一滞。
能在燕朝正殿伺候的寺人,耳濡目染,政治智慧不说一流,却也不逊色于许多朝臣。加上他们跟在君王身侧,消息灵通,知晓早几年开始,公卿们就试探着问,大王是否要给长公子延请名师。
大王却一直都没表态。
这也令群臣们私下多有猜测,琢磨大王是否不喜欢长公子,并不希望这个儿子成材?是因为厌恶对方生母?还是不想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母族竟不是本国人?
可无论臣子们如何试探,殷长赢都当作耳旁风。
好几年了,大王第一次松了口,说要为公子找老师,寺人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想,这下前朝后宫都要震动了,却听见国巫大人笑了一声,柔声道:“大兄,你莫要只说一半,晏先生还糊涂着呢!”
说罢,她望向晏维,温言解释:“晏先生莫要误会,大兄之意,是想请晏先生为诸公子之师。”
这年头其实没有开班授课的说法,儒家有教无类,也只是弟子们每天赶去老师家里,或者干脆就住在老师家,服侍老师的起居。老师呢,一方面是言传身教,一方面有兴趣了就开个临时小课堂,绝不会主动通知某某没来的人,错过了就真没了。
至于贵族和王族,又是另一套模版了,简单来说就是——指定一堆精英,多对单服务,就像殷长赢当太子的时候那样,围着他转的老师有十几个,教刑律的,教政务的,教骑射的,不一而足。
这就导致王室的教育很两极分化。
嫡出公子,或者君王很喜欢的庶子,往往能被指派到很好的老师,从小身边就环绕着极其优秀的班底,接受顶级的精英教育。母族卑微,自己又不受宠的公子,就如先王,二十多岁了还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但听殷姮的意思,昭国王室对下一代,似乎并不打算这么教。
晏维突然觉得,有点意思。
倒不是因为王室要改对公子的授课制度,纯粹是他稍加观察就知晓,在此之前,关于诸公子的学业问题,大王和国巫大人事先铁定没有交流过。可国巫大人却一点忌讳都没有,直接就把大王心中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令晏维倍感有趣。
他当然揣测过,这对天底下最有权力的兄妹,究竟是怎样一个相处模式。但亲眼见到,还是惊讶之余,又有些羡慕。
对君王身边的人来说,揣测君王的一言一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就算有人对君王了如指掌,也不会表露出来,以免犯了忌讳,自寻死路。
国巫大人不是喜欢卖弄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等不智之事?
究其缘由,只因国巫大人看出来,自己误会了“为公子师”的意思,打算拒绝大王的好意。
晏维也不是不知道自身的劣势在哪里。
他既没有一个显赫的姓氏,也没有一个好的老师。昭国又有国策在,大王再怎么看重他,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让一个没立过功劳,又籍籍无名的人当三公九卿,像对杨辕那样,封个客卿,食邑千户,已经是不破坏规则的情况下,能做到的极致了。
昭国猛将如云,封君彻侯中,一大半都是有克敌攻城乃至灭国之功的猛将,晏维从无带兵经验,又非名家出身,哪怕官拜上卿,这群名将们也不会将他看在眼里,先天就会抵触他的指挥。
头一旦开坏了,后面想要好好相处,就没那么容易。
正因为殷长赢极其看重晏维,才不能用寻常流程对待他,但也不能轻易破坏国家多年来的规则,方这么迂回——先表达我对你十分看重,甚至让你当我儿子的老师。
这样一来,饶是王乾这等老臣,也不会轻易给晏维脸色看。
凭心而论,殷长赢的安排已经算很周到了,只不过晏维自身不愿意。
他是个骄傲到了近乎狂傲的人,倘若要他在一个庸才手下做事,他宁愿种一辈子田。
这种情况下,别说教导公子,就算教导太子,他都不乐意。除非太子的资质出挑到是殷长赢、殷姮这个级别,否则他宁愿冒着得罪君王的风险,甚至连夜跑路,也不希望自己和无能的徒弟绑定。
晏维很清楚,哪怕自己拒绝殷长赢的邀请,对方也不会做什么,甚至连不悦都不会有。
可站在国巫大人的立场上,却不希望兄长的一腔好意被驳回,才如此行事。
有个一心一意为你着想,明知你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伤心,却仍希望这种事根本就不发生的人陪在身边,总是值得羡慕的。
假如这么好的状态出现在帝国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那么这个国家铁定蒸蒸日上,无需多言。
大王和国巫都这么给面子了,加上也不是单一绑定某个学生,晏维就改了主意,洒脱一笑,起身行礼:“谢过大王美意,晏某欣然受之。”
殷长赢亦起身,回了半礼:“夜色已深,还望先生留宿宫中,明日一早,孤定与先生把酒言欢!”
郑高识趣,立刻亲自送晏维出正殿大门,点心醒酒汤美人一并安排上,然后叮嘱正殿伺候的人,将点心呈上,烈酒换成度数低的米酒,再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就留他一人负责斟酒。
接下来的谈话,哪怕是御前伺候的人,最好也不要听。
不听,就不知道,面对打探消息的各路鬼神,也能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一旦知道了,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只要提前泄露出去,自己小命不保不说,也等于给郑高增加工作量。
待到郑高回了正殿,就见殷姮温言道:“空腹喝酒太过伤身,大兄休息之前,不妨先用些东西吧!”
殷长赢微微颌首,各色点心加汤羹立刻呈了上来,便知殷姮早已吩咐好,不由瞥了郑高一眼。
郑高佯作不知,为二人斟酒。
反正他没对国巫大人打小报告,汇报大王的日常,这是国巫大人自己猜出来的,与他无关。
殷长赢也没计较这点小事,他还在兴头上,恰好提起公子师一事,便道:“阿姮以为,朝中众臣,除却晏维外,还有几人可为公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