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尚的不忿和嫉妒,虽没有直接表露,却也没有刻意遮掩。
其他人是否有所察觉,杨秀不知,但她自小就擅长从细微之处观察一个人的态度,揣摩对方的心思,自然看出了这位将军对樊郡豪强,尤其是对雷家的不满。
可她却毫无办法。
杨秀心里也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都说了衣着尽量简朴,樊郡的官员、官眷们却还要穿绫罗绸缎,配好玉好剑。
一方面是她只管得到雷家,管不到其他十一家,人家听她的是给雷家面子,不听她的,她也没辙;
雷动这个郡守既然是雷家的橡皮图章,对其他家族自然也没有足够的威慑力;
另一方面就是,樊郡这些豪强虽然在本地作威作福惯了,心里却很羡慕帝都的繁华,一听见贵人来了,自然要装点得当,以免被贵人瞧不起。
但这群家伙也不想想,区区边境的土包子,人家瞧不起你实属正常。若你虽然土,却不穷,那就对不起了。
有钱,就是原罪。
毕竟这年头,想要来钱,要么靠封地租税,要么靠经商。
前者都是达官显贵,至于后者,哪个背地里没点龌龊事?别说一查一个准,就算不查,朝廷要整你,你能脱身?
想想几天之前,她还自认为局势尽在掌控,公主的到来是天赐良机。再想想现在的危机四伏,明明是大热天,杨秀却出了一身冷汗。
将军都能看出樊郡豪强之富,公主身边的人难道看不出?
若真是如此,自己那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非但不能令公主动容,反倒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了。
虽说公主不算君王,可谁让公主手上有王节呢?
在持王节的使者面前撒谎,就与在大王面前撒谎一个性质,轻则人头落地,重则抄家灭族。
殷姮早就发现杨秀这几天心神不宁,辗转难眠,每天都必须涂厚厚的脂粉掩饰憔悴的面色,不由暗叹。
她对标宛子说杨秀有郡守之资,确实不错。但就算杨秀能当郡守,殷姮也不会让杨秀去当,杨秀自己也当不好。
无他,郡守的第一要务,就是心狠,敢杀人。
虽然殷姮不杀人,但这只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原则而已。她心里很清楚,有时候不用重刑,不足以威慑住人。
哪怕在她那个时代,死刑已经变得十分慎重,恒星监狱的大名却如雷贯耳,可止小儿夜啼。
挖空一个恒星,里面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远的黑暗寂静。就算你大声喊,也听不到回音;一直走,东南西北都是平地,无边无际。
在这种地方关一辈子,和死相比,哪个更惨?
还真不好说。
放到这个时代,虽没有恒星监狱这么可怕的存在,顶多就是罚作奴隶,做一辈子苦力,性质却没有多大区别。
昭国和东方六国都是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变法,但只有昭国成功了,为什么?
殷姮在殷长嬴的许可下,看过昭国的王族历史,知道昭国为了变法,前前后后赔进去了七八个国君。
这些国君中,有被大臣派兵围着王宫,被迫自杀的;有被“强盗”大摇大摆冲进王宫,直接杀死的;还有某天吃了一碗羹,就一命呜呼的。
至于“突发疾病”而死的,那就更正常了。
但偏偏昭国历代国君性格就是这么刚烈,上一个国君被世家暗杀乃至明杀了,下一个国君还要接着变法。
不管他们当公子的时候,是流亡国外,还是在国内装孙子。也不管他们表面上的性格是懦弱呢,还是骄狂。反正上位之后,统统都是铁腕君王,铁了心就要继续变法,杀起人来更是从不手软。
昭王与世家的斗争持续了一百多年,历经了九代君王,终于在殷长嬴的高祖父那代,把昭国的世家砍得七七八八。
否则,卫君收全国之田,按军功分发给百姓,岂有那么顺利?
若在这一百多年的漫长拉锯中,有哪怕只是一位昭王妥协,昭国就会像隔壁的反面教材祝国一样。
祝国几乎和昭国同时开始变法,奈何支持变法的强权君王一死,贵族们立刻反攻倒算,在这位君王的灵前,把发起变法的相邦弄死了。
继任的国君一看,贵族太强,惹不起,妥协了,不再变法,孤与公卿士大夫共治天下。
结果就是祝国的王权日益旁落,国内三姓独大,百姓全都沦为三姓奴隶,君王也需要依靠三姓才能活下去。
祝王或许能砍掉三姓中的某个人、某一支,却不能将这个姓氏连根拔起。
这样的国家,日益衰落,连国都都成了昭国的一个县,连续好几代太子都来昭国为质,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对于杨秀的困境,殷姮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
性别导致的名不正言不顺还在其次,关键就在于,杨秀手上就算握着一批能用的家丁,却不敢杀人。
当然,杨秀肯定处置过人,奴仆啊,奴隶啊之流。但在殷姮看来,这些都不管用。
就算死一百个奴隶,也构不成威慑。
假如换处在杨秀这个位置上的是殷长嬴,他一定拿族中势力最强的人开刀。
殷姮毫不怀疑,等殷长嬴亲政后,若有公卿鬼鬼祟祟,那就是撞他手上了。他刚好需要杀三公九卿,还有自家亲戚立威,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殷姮下车之后,向杨秀招了招手。
标宛子会意,立刻板着脸,命令道:“杨秀,公主希望了解矿洞的一些常识,你,过来,负责为公主讲解。”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秀身上。
容尚心中一凛,暗道这个女人难道得了公主青眼?听说此女才是雷家真正的掌舵者,要不下次那封奏折暂缓一下,不说雷家的事情?
只要雷家能把他喂饱,大家一起发财,他可以既往不咎嘛。
但想到这里,容尚又暗自摇了摇头。
昭国律法可不容许官员贪污,公主神通广大,他没必要在公主眼皮子底下犯这等禁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命都丢了。
可若不做点什么,容尚又不大甘心。
至于杨秀,心中更加紧张、忐忑。
她知道,公主此番唤她,就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可杨秀还是不明白,公主究竟看上了她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