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麦的眼中,看不见一丝对殷姮的憎恨。
可殷姮却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恨意,如同沸腾的火山,随时就要喷发。
眷族是无法反抗巫的。
殷姮不认为,孙青、樊辰和卫沂之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三个半月的时间,足够他们把所有事情都问出来。
这等情况下,他们竟然还把杨麦留下,并让自己见杨麦一面……
应当是殷长赢的意思。
殷姮沉吟片刻,才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杨麦反问:“国巫大人,允许我进入战斗小队,是您特批的吗?”
“这件事情,我没有过手。”殷姮平静道,“但战斗小队的选择标准是我订下的,其中一条就是,不能有过谋财害命之举。”
杨麦眼中露出一丝讥嘲。
不是对殷姮,而是对他自己。
作为家主幼子,从小又离开母亲,兄嫂阿姊虽然关心他,却不够严厉;仆从更不敢管教他,养成了他骄纵的脾性。
尤其是知事之后,知晓母亲是个何等恶毒的女人,杨麦颜面无光之余,性格也越发暴躁,打骂、惩罚仆人乃至姬妾,对妻儿大吼大叫,非打即骂,都是常态。
杨麦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是三兄弟中,风评最坏,脾气最差,最为人渣的那一个。
大兄的沉稳端方,二兄的温文尔雅,都能把他比到泥里去。
但他不曾有一刻生出害人之心。
“……直到国巫大人来到樊郡。”杨麦字字句句,锥心泣血,“您对阿姊,另眼相看。”
殷姮轻叹道:“是我不好。”
若是她能早一点认清,人为了荣华富贵有多么丧心病狂,杨秀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杨麦摇了摇头,缓缓吐了一口气:“与您无关。”
一开始,他对国巫大人和樊辰都充满憎恨,认为若没有他们,一切就不会发生。
但后来,他慢慢想明白了。
就算没有樊辰,大兄和二兄也会对外甥宝奴下手。
因为国巫大人对阿姊另眼相看。
所以,大兄和二兄不能让阿姊继续当雷家大夫人,而要把阿姊接回来,成为杨家最好的一枚棋子。
这就和孙青飞黄腾达后,孙家的女儿全都在家族的要求下,与夫婿离婚,另嫁高门是一个道理。
孙家之势,胜过姻亲百倍,所以他们能“和平”解除婚约——不管自家女孩子愿不愿意。
杨家之势,不如雷家,杨秀又不可能放弃独子,才只能这么铤而走险。
一切的悲剧,与国巫大人和樊辰,都没有关系。
国巫大人就像引子,她的到来,催化了人心的贪婪;樊辰只是一个借口,让杀戮变得理直气壮的缘由。
“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一桩伤天害理之事,但我却被富贵蒙了眼。”
杨麦苦涩一笑,自嘲道:“我甚至还安慰自己,宝奴没了也是一桩好事,他本就活不长,还要让阿姊牵肠挂肚。阿姊若做了您的女官,高门夫婿唾手可得,将来再抚育一个亲生的儿子,岂不更好?”
虽然这年头,孩子生下来有什么不好,一般都会归到母亲身上,但雷家父子三代心疾,谁会认为这是杨秀的问题?
“我以为,我能做到。”
然而,听闻阿姊的死讯后,他没有一日能睡着。
准确地说,在两位兄长敲定了谋杀外甥的可怕计划,他却默不作声,没对阿姊通风报信之后,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每当闭上眼睛,他仿佛就能看见阿姊的面庞,无声地问,为什么?
哪怕辩解了一千遍,一万遍,我没有动手,我只是……只是默认了这件事,没有告诉你,仅此而已。
可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以为,日夜不休的苦役,就能洗清我内心的负罪感,让自己不去想,可——”杨麦的面庞都扭曲了,“我却被提拔,加入战斗小队!我的二哥杨稷,也因为擅长算数,参加中天台的考试,屡屡名列前茅!而我的大哥,虽无升迁之机,却因为我们的关系,平素的活计轻省了很多!”
这怎么能行!
一辈子暗无天日,永远做苦役,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干预不了巫的决定,也无法夺走至亲的性命。
眷族的生死,掌握在巫的手里。
只要巫不收走他们体内的一缕内丹能量,眷族就不会死,哪怕被砍掉头颅,砍掉四肢,血流殆尽,也依旧能顽强地活着。
楚启割开那二十九个眷族的脖颈,只是让他们流血不止,真正杀死他们的,是九嶷吞噬了他们体内的内丹能量。
殷姮沉默许久,方道:“所以,你要叛国。”
叛国者,族诛。
“我也想过别的办法,包括杀死楚启,或者昭国随便哪位王室成员。”杨麦平静地说,“但我无法确保,作出这等事后,我的兄长们会不会被株连。”
假如是普通人,他这么干,全家肯定死光了。
但他是眷族,他的兄长们也是,而且二哥据说这几次在中天台考试,排名都很高,属于重点培养的对象之一。
杨麦不敢去赌。
他抬起头,望着殷姮,认真地问:“没有亲手将刀刃刺穿他人的胸膛,就不算杀人了吗?”
“当然算。”殷姮平静道,“但你不是主谋,也不是执行的人,罪不至死。”
杨麦的二哥杨稷也一样。
同流合污、知情不报,当然都是罪。
但罪行的程度,绝对不至于让他们像杨黍那样,一辈子都要做苦工,永远没办法翻身。
毕竟,杨黍才是杨家家主,大权在握。
杨稷顶多就算个狗头军师,族中实权根本没沾到多少,尤其是和矿相关的部分,矿奴的死算不到他身上;杨麦之前就更是个纨绔子弟,靠着两个哥哥和族里养。
杨黍只是表现得很器重这两个异母弟弟,与他们关系和睦而已,实际上,杨家之事,他们两个基本没有决定权,都是杨黍拍板。
本来是表面温厚,实则心狠的长兄,猜忌两个弟弟的做法,却成为杨稷和杨麦没被罚得那么重的理由。
“樊辰也安慰过,说错不在我,让我别多想,好好往前看。不管从前再怎么糊涂,今后过明白了,就不枉此生,但我内心里过不了这道坎。”杨麦指着胸口,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我们三兄弟,欠阿姊和外甥两条人命,整整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