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那日情绪失控,独身遁入山林,力量逸散之间,不经意将土地刮薄了三层,却发现地下水竟是卤水。
她本就认为樊郡可能产盐,发现卤水之后,也就放下暂时烦心事,专心寻到这片贫瘠之地,利用巫的力量,连续打了几个近百米深的大洞,经过反复实验后,终于确定,此地可大规模开采井盐。
这五天来,殷姮一直在琢磨此事,连简易的器具都做出来了。故她带着殷长嬴参观的时候,动作非常流利。
只见她先从盐井中取出富含高度盐分的盐水(别名卤水),然后点燃火焰,快速加热蒸发。最后将盐分析出,杂质则沉淀在下面。
由于她全程利用巫的力量,风火水一起上,过程非常快,不消半个时辰,如雪一般洁白的盐粒已经出现在殷长嬴面前。
这样顶级的盐,饶是殷长嬴昭王之尊,也从未见过。
但他并未欣喜若狂,反倒点出关键:“阿姮,你方才使用的火焰,温度已经超出薪柴能达到的极限。”
“我知道此法不可取,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殷姮胸有成竹,“盐井四处的土壤中也含有盐份,可以先取出泥土,将盐水浇在上面,暴晒蒸干水份。如此反复十余天,土中含盐量就会变得极其可观。届时,再利用筛子,将盐土淋水,筛出,最后的盐水经过熬煮,应当就能食用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殷长嬴来得突然,再过两天,她连全套设备都能做齐。
但这种靠人力的方法,远远不如靠巫力省事,殷姮不由感慨:“打盐井、取卤水,晒盐土,终究是靠天吃饭的麻烦事。”
若能高温烘干,省了多少事啊!
殷长嬴点了点头,手中浮现十几块发光的晶体:“把它们用在盐奴身上罢!”
殷姮惊道:“这是……”
自然概念结晶?
“孤杀了羌水水神,发现此物,应是它的内丹。”
好吧,说内丹也不算错,但……“为何有十几块之多?而且属性不同?”
殷长嬴泰然道:“郑高路过岷郡时,孤令众妖鬼前来接诏——交出内丹,意识回诞生之地沉睡;或者,死。”
殷姮不说话了。
她完全不想问,这些内丹,究竟几个是妖鬼活着交出来的,又有几个是死后掉落的。她觉得吧,若不是每个山川水泽的核心,即妖鬼的诞生之地,一旦拿掉,那座山、那条河也不复存在,殷长嬴肯定会把核心也一起拿走。
殷姮也猜到了,殷长嬴还不知晓怎么使用内丹来制造眷族,便将这些一并给了她。
这令殷姮心中五味杂陈。
说殷长嬴利用她吧,对方又太信任她了;可说他真全然信任她,倒也未必。
就算她带着内丹跑了,或者把樊郡的人都制作成她的打手又怎么样?真到那时候,昭国那么多山林水泽,殷长嬴就不能去抓妖鬼杀,弄出其他眷族吗?若是等急了,批量制造伥鬼军团他都干得出来,眼前只是小意思罢了。
而且,按殷长嬴的意思。
殷姮无声地叹了口气。
樊郡的所有人,怕都是要成为“眷族”了。
这就是殷长嬴,昭国的王,未来的昭帝,留给这些人唯一的活路。
“我知道了。”漫长的沉默后,殷姮郑重地点头,“大兄,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让他们活下来。
哪怕我知道你只是不在意,可我也明白,你本决定了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哪怕没有我,也就是晚十几年的事情。
但我没办法去恨你,因为我已经想通了。
我憎恨那个老妪,以及樊郡的豪强,是因为他们享受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却没对樊郡做任何有益的事情。就像生活在樊郡的吸血虫,畸形地汲取这这片土地的养分,让这里的百姓日子苦不堪言,数量越来越少,矿石也竭泽而渔,唯有自己的荷包日益富豪。
但你不同。
你是一个国家的君王,承担了所有的荣耀,却也要背负所有的责任。一旦地动山摇,日食月食,人们就会认为这是你的问题。
而你也不像很多大王,丝毫不顾国家,只顾自己享乐。
只要对国家好的意见,至少现在的你,听得进去,愿意改进。
假如天平两端,一边放着你的功绩,一边放着你的罪行。你的功劳,也远非历代君王能比,因为你注定达成前所未有之伟业,将天下统一。
而我只希望,在你迈向宏图伟业之前,能利用我对你的影响力,让路上的白骨少一些,再少一些。
这就够了。
殷长嬴深深地看了殷姮一眼,身形缓缓消失。
下一秒,殷姮面前的人就回了郑高的样子,而郑高一苏醒,直接往旁边栽倒!若非殷姮反应快,他要直接跌到百米深的盐井里去!
“糟糕!”殷姮一见郑高状态,神色大变,“你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话一说完,她就懂了。
当然是因为神降之术的巨大负担。
或许,还有岷郡时,与妖鬼们战斗,乃至神降之术留下的伤。
殷姮立刻将郑高放平在地,握着他的手,将温和的水与木之巫力输入,为他治疗。
郑高模模糊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看见殷姮似乎半跪在自己身边,眉宇间满是关切,徒劳地为他治疗,艰难地问:“公主,臣有一问……假如那个妇人,真的杀死了她的丈夫……”
殷姮一开始没听懂。
但稍微一想,她就明白,这是在说那个可怜的婢女。
她不知郑高为何会问起此事,却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回答:“无论如何辩解,杀人都是罪,可此女杀夫,绝不能与一般杀人犯等同。若让我来判这桩案子,大概会让她做十几年苦役,也就够了。”
“为何?”
“因为她挨打的时候,没人帮她,更没人救她。”殷姮语声平静,眼底却有一丝怜悯,“日复一日的家庭暴力,就算没杀死她的肉体,却已经在精神上将她摧毁殆尽。假如她不反抗,迟早会被活活打死。”
听见殷姮这么说,郑高轻轻地笑了。
殷姮见过无数次他谄媚、虚伪、阴冷的笑,却没见过这么悲哀的笑容——远比哭要悲凉。
也就在这一刻,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通过力量,无意识地传入殷姮脑海。
女子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都是血,发出虚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小小的孩子勇敢地挡在母亲面前,却被面目狰狞的男子一脚踢开,口鼻都流出鲜血。
就在男子想再踹孩子几脚的时候,女子不知哪来的劲,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夺走了他手中的棍子,狠狠地击打他的头部。
哀嚎,咒骂,求饶……
她却不为所动。
就像他打她时,无论她怎么求,他也没停过手一样。
直到最后,再也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