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龙城外,东郊。
一座占地数十余亩,由厚厚围墙圈起来的大型工厂,迎来了第一批访客。
“整个工厂一共划分为十二个区域。”殷姮逐一向她们介绍,“剥麻、绩纱、织布、浆洗、晾晒、制衣,原料、成品、钱财的仓储,以及办公、住宿和用餐区。”
没错,这家大型工厂,不涉及绫罗绸缎,只生产麻布衣服。
这是殷姮经过慎重考虑后,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岷郡交通不便,做普通的布匹,商人无利可图,来都不愿意来。只有走高端丝织品路线,为了暴利,才会商人云集。
当地茂密的桑树,也为岷锦提供了足够的原材料。
庐龙城却不一样。
雍州大地主要的布料作物是苎麻,而昭国办工厂,也不是为了以国家的身份去和商人们抢生意,主要是为了提供军方所需。
如此一来,生产出来的布料,自然要以量大、价廉、耐用为主。
瞧见殷姮十分和气,竟然亲自带她们参观,为她们讲解,这些诚惶诚恐的女子们渐渐安了心。
有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壮着胆子,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奴见识浅薄,斗胆问国巫大人,女工们是否都要住在宿舍?每月能否回一次家?”
殷姮笑了笑,鼓励对方不懂就问的行为:“女工们往往有夫有子,长久与家人分别,实在太过不近人情。这些宿舍,只是为了路途遥远的女工准备。若家就在工厂附近,每天上完工,就能领钱回家了。”
众女闻言,纷纷露出骇然之色。
听国巫大人的意思,工钱竟是日结?
再仁慈的雇主,也没有这样大方的,月结乃至年结,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学徒若是想要学习某一门手艺,就要拼命为师傅卖力气,天天要劳作,还什么都没有呢!
殷姮知道她们不理解,就带她们到座钟面前,教她们看时间:“工厂的女工们,分为三班。第一班,卯时(早上五点)至未时(下午一点);第二版,未时自亥时(晚上九点);第三班,亥时至卯时。”
之所以这样定时间,是为了不违反宵禁令。
昭国律法规定,二更(晚上九点半左右)还在外头走的,抓到一个算一个,都要杖责。
殷姮当然不能现在就说我们把宵禁解了吧,天知道夜半三更乱窜的人,究竟是不是贼寇。
所以,她只能将三班倒的时间,稍微定得符合时代标准一点。
虽然以她的眼光来看,凌晨五点就要上班一点都不人道,毕竟后世的人一个个都是夜猫子,两三点才睡都不算熬夜。
但对封建时代的人来说,凌晨三四点起床就去田里劳作的,大有人在,凌晨五点上班能叫事吗?完全不算!
“快到上下班交接的时间,你们就要派人去工厂正中的大钟旁边,准点把钟敲响。”
说到这里,殷姮看了阿布一眼。
阿布立刻递上一卷厚厚的纸张——少府根据殷姮描述,弄出来的纸。
虽然完全没有后世的宣纸轻薄柔软,和硬壳纸没啥区别,但殷姮觉得这样反而好,适合普通百姓使用、保存。
这张纸上,已经绘制好了一份表格,总共十列,九行。
第一、四、七行,分别写着日期,即每个月的一到十日,十一到二十日,二十一到三十日。
日期下面的两行,分别写着“入和出”。
殷姮又拿起一根木简,说:“等到工厂启用,每个女工都会发放一根竹签,写着她的身份,并发这张纸给她们。”
“进入工厂的时候,她们需要出示这两样东西,然后负责登记的人员,在‘入’的格子中打钩,并发放给她们相应的木牌当餐票。出来的时候,要勾选‘出’,并发放工钱。”
又有女子问:“奴冒昧,若有人进了工厂,不去劳作,找个地方躲起来,到时候再出来领钱,该如何是好?”
这些世家女子当然见过偷懒耍滑的下人,平常不知道躲哪里,需要露脸的时候,窜得比谁都快。
殷姮笑道:“每个工作台面前,也会镶嵌三枚木简,按班次顺序排列,标注每一班工作人员的姓名。谁来,谁没来,一望即知。”
有人想问,百姓不识字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工作台上的木简,肯定和女工自己持有的木简,上头的字一模一样。
百姓就算不认识字,难道还不会看图吗?
“至于餐牌,各位请看。”
殷姮拿出两种餐牌,一种是竹制的,一种是木制的。
“木制的餐牌,乃是早、午两餐。以第一班的女工为例,她们寅时二三刻(四点以后)前来,领到两份木餐牌。可先去食堂用一份早餐,卯时去上工。待到下工后,又去用一份午餐再回家。”
“竹制的餐牌,则是特意加的晚餐。与早、午二餐相比,只多了一样——每人可以领一个水煮蛋。”
众女面露惊愕,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感性一点如郑娇,已经在偷偷抹眼泪了。
她来之前,父亲就反复叮嘱过她,必须收起公卿爱女的骄傲,踏踏实实做事,不能把女工们当作奴婢、牛马。
母亲也告诫她,哪怕女工们的出身与她相比判若云泥,她们辛苦一年的钱,可能都买不了她一件衣服。但任何一个做工赚钱的良民(奴婢不算),郑娇都没资格轻视。
人家自食其力,你还是靠父母养呢!
郑娇听从父母的意见,决定与女工们打交道的时候,对方无论多言行举止多粗鄙,她都要忍着,不能发脾气。
但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何等傲慢。
郑娇刚刚就在想,这么安排三班倒的时间,那大家肯定都想上第一班。
可她之所以没问“假如第二、三班凑不满人怎么办”,一是不敢直指殷姮的疏漏,怕惹怒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女性;
二则是因为,她觉得国巫大人已经是在做天大的好事了,百姓就不该挑挑拣拣,不管分到什么班都得上。
这就像她家中的奴仆一样,每个人都想贴身伺候主人,做最轻巧的活计,拿最多的工钱,活得最光鲜,可能吗?
但听见国巫大人的安排,郑娇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努力低着头,小幅度擦眼泪,试图让自己不失态。
这不是一个水煮蛋的事情。